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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被撞开的巨响,像一记闷雷在我耳边炸开,震得窗棂簌簌发抖,连悬在梁上的蛛网都微微颤动。

碎片和尘土如灰雪般飞溅,在斜射进来的晨光中翻滚旋转,仿佛时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顾昭亭的身影裹挟着清晨的寒气冲了进来,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淡漠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怒与恐慌,眼底布满血丝,像是彻夜未眠的野兽。

他甚至没有看清屋内的情形,就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滚烫,像烧红的铁钳,烙得我皮肤生疼,腕骨几乎要被捏碎。

“你疯了?”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粗粝感,“林晚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不是人,是吃记忆的鬼!”

他的背影宽阔而紧绷,肩胛骨在单薄的衣料下剧烈起伏,像一堵摇摇欲坠的墙,试图将我和我亲手布置的深渊隔开。

运输箱就静静地立在堂屋中央,那个黑色的“林氏07-Ω”标签,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这一次,我没有顺从。

我用尽全身力气,手腕猛地一拧,挣脱的瞬间,皮肤被磨出一道火辣辣的红痕。

清脆的挣脱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终于断裂。

顾昭亭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他眼中的震惊,比刚才破门而入时更甚——那双曾让我觉得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混乱风暴,恐惧、愤怒、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痛楚。

我没有退缩,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地问:“那你告诉我,五年前那个从山上被抬下来的女孩,有没有人替她疯过?”

他的身体猛然僵住,喉结上下滑动,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中。

那个名字,那个禁忌,像一根精准刺入心脏的冰锥,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伪装。

“你背着她的‘尸体’从那片坟场里走出来,所有人都以为你救人未遂,悲痛欲绝。”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无数把小刀,在他身上划开一道道旧伤,每说一句,空气都冷上一分,“你演完了你的戏,演得天衣无缝。可谁来演她没说完的话?谁来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抬起手,不是指向他,而是指向窗外那片埋葬着村子所有秘密的坟场方向。

风从破开的门洞里灌进来,吹动我额前的碎发,扫过脸颊,带着初春特有的凛冽与潮湿,也吹得我的声音愈发冰冷:“现在,轮到我来演。”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种熟悉的、数据流过神经末梢的感觉涌上我的指尖,细微的电流感顺着血脉蔓延,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血管中奔涌。

那不是我的记忆,而是被我身体自动调取、存档的属于别人的瞬间——三年前,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刘翠花那只枯瘦、冰冷的手,是如何死死拉住我的手腕。

我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因为恐惧而渗出的冷汗,黏腻而冰凉,顺着我的皮肤滑落;感受到她指骨因为用力而剧烈的颤抖,那颤抖的频率和力度,像一段无声的摩斯电码,跨越了三年的时光,在我脑海里一遍遍敲击着同一个词:“救我。”

那时的我,以为她只是个精神失常的可怜妇人,匆匆挣脱了她。

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一个清醒的灵魂,在沉入深海前,发出的最后一次求救。

顾昭亭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翕合,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颓然转身,伸出手要去搬那个箱子,仿佛只要把它藏起来,一切就能回到原点。

“孙会计说,你让他儿子顶了别人的罪名,代价是孙家从此对村里的账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的声音不大,却成功地让他的动作凝固在半空中,手指悬在箱角上方,微微发抖。

他缓缓直起身,没有回头。

“李婶说,你每年清明都会去后山烧纸,烧给那个女孩。但你从来不把纸钱烧完,总要留下一沓,原封不动地带回来。”我向前逼近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一臂之长,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皂角味,以及更深处,那股被愧疚和恐惧常年浸泡后散发出的、腐朽的气息,像潮湿的木头在暗处发霉。

“顾昭亭,你不是怕死,你是怕活。”我盯着他僵硬的后颈,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你怕那些没烧完的纸钱会烫伤你的手,提醒你那条命还在债上。你怕活着,怕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地还。可我现在不怕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支准备已久的录音笔,金属外壳冰凉刺骨,没有丝毫犹豫地塞进他冰冷的手里。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握住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外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如果我死了,”我贴近他的耳边,呼吸拂过他耳廓的绒毛,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就把这段录音放出去。记住,你对警察说的那些,不是忏悔,是证词。”

他浑身剧震,猛地转过头看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怜悯。

我却笑了,转身回到窗边,不再看他。

因为我已经把我们两个人,都绑在了这艘即将撞向冰山的船上。

中午时分,阳光最烈的时候,阿九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风衣,但这一次,他没有戴那双标志性的白手套。

他的手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掌心却有一道极细的旧疤,像被什么利器划过,看起来不像一个会做粗活的人。

他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地盯着堂屋中央的运输箱。

他的目光很专注,瞳孔微微收缩,仿佛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箱子,而是什么神圣的祭品,承载着他无法言说的过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院子里的光影缓慢移动,蝉鸣声在热浪中忽远忽近,他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连衣角都未曾飘动。

我躲在窗帘的缝隙后,连呼吸都放轻了,指尖抵着冰凉的玻璃,心跳与窗外的蝉鸣共振。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有了动作。

他蹲下身,动作流畅地从风衣内侧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用纸折成的蝴蝶,已经被烧得焦黑卷曲,边缘焦脆如枯叶,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却仍能看出折痕的工整。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的纸蝴蝶,轻轻放在了运输箱的顶盖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箱子,眼神里有一瞬的柔软,随即又恢复冷硬。

然后转身离开。

我注意到,他离开的脚步,比来时慢了0.7秒,像是在刻意拖延某种告别。

当他转身时,正午的阳光恰好打在他的左肩上,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一个纹身的轮廓若隐若现——扭曲的线条组成一个残缺的符号,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暗红色的光泽,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明白了。

阿九不是来取走箱子的。

他是来“还愿”的。

这个箱子,这句“我知道第七排是谁”,对他而言,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夜色像浓墨一样,将整个村庄浸染,连远处的山影都化作一片混沌的黑。

我反锁了屋门,拉上窗帘,屋子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台灯,灯罩上积着薄灰,光线昏黄而摇曳,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我独自站在堂屋中央,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四肢的神经。

终于,我俯下身,颤抖着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锁扣,咔哒一声,打开了运输箱的锁。

箱盖掀开,母亲那条熟悉的旧围巾安静地躺在里面,羊毛纤维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樟脑味。

但围巾下面,却多了一样东西。

不是我的学生证复印件,也不是我写的那张纸条。

那两样东西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折叠整齐的、陌生的信纸,纸面微黄,边缘有些毛糙,像是从某个旧本子上撕下来的。

我屏住呼吸,将它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一种极其工整、却又带着一种诡异僵硬感的笔迹写成的,墨迹深浅不一,仿佛写字的人,每写一笔,都在对抗着巨大的阻力,手腕颤抖。

“她说,别让他背一辈子。”

一瞬间,刺骨的寒意从我的尾椎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麻木了。

我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

这不是老K的人留下的警告。

这是刘翠花写的!

是她在被“净化”之前,留下的最后遗言!

那个“她”指的,毫无疑问是五年前的那个女孩。

那个“他”,就是顾昭亭。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气味钻入我的鼻腔——是碘伏的味道,混着一点铁锈般的腥气,像是从纸纤维深处渗出来的。

我猛地想起一周前,我去村卫生所拿感冒药时,无意中看到的一幕。

阿九正在药品登记簿上签字,他身边放着一个刚开封的纸箱,上面印着一行小字:强效型记忆清洗剂(临床试验阶段)。

当时我只觉得奇怪,现在想来,那批药品的登记人,就是阿九!

我立刻拿出手机,对着这张字条拍下照片,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抖。

金手指的能力在这一刻被催发到了极致,照片上传的瞬间,数据流在我脑中疯狂刷新,自动标记出了三个高亮的关键词:【清洗剂批次:mh-1704】,【推算注射时间:三年前十月七日夜】,【关联档案:刘翠花最后一次精神科就诊记录】。

原来,那不是就诊,那是行刑。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纸条,指尖能感受到纸面的粗糙与微凉,轻声对自己说:“我不是她。但我来了。”

窗外,院子里,那个我以为早已离开的身影,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顾昭亭就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槐树下,一动不动,像一座望妻石,沉默地望着我这扇被窗帘遮蔽得严严实实的窗。

夜风吹动他的衣角,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一个在忏悔的罪人,又像一个忠实的守墓人。

他不知道我看见了他。

他只是站在那里,久久,久久,未曾挪动一步。

我缓缓拉上窗帘的最后一道缝隙,将他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张字条上的碘伏味,刘翠花无声的求救,阿九肩上暗红的伤疤,顾昭亭沉重的守护……无数的线索和谜团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困在中央。

这栋老屋,不再是我的避风港。

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会呼吸的囚笼。

而我,是唯一的囚徒,也是唯一的猎手。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而我,必须在它完全苏醒之前,找到那扇唯一的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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