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坟场回老屋的路,不过短短几百米,我却感觉像是走过了一个世纪。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腥气和腐烂草叶的味道,它们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
脚下的泥地松软黏腻,每踏出一步,小腿就被冰冷的泥浆裹住,随即传来一声沉闷的“啵”响——那是鞋底与泥浆撕裂的声音,在凌晨死寂的村野中被无限放大,仿佛有无数双耳朵正贴着地面倾听我的行踪。
我没有回头,因为我感觉到背后有一种冰冷的、无处不在的审视,那不是来自人,也不是来自鬼。
是村口那几个陌生的“守卫”投来的目光,还是更深处,那个庞大而无形的组织布下的天罗地网?
金手指没有发出警报,但我的神经末梢却在嗡嗡作响,像是有细小的电流在皮肤下窜动,那是比任何高科技设备都更原始、更敏锐的直觉。
回到老屋,我反锁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身体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才敢大口喘息。
指尖触到门板时,一股寒意顺着指节爬上来,带着木头被雨水浸透后的粗粝感。
胸腔里像烧着一团火,灼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砂砾。
屋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如同死鱼肚皮一样泛白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堂屋的轮廓。
墙角的老式八仙桌、靠墙的条凳、屋顶垂下的蛛网,都在这微光中浮现出模糊的剪影,像一群沉默的守灵人。
那张贴着时间轴的墙壁,像一块巨大的伤疤,横亘在我眼前。
我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八仙桌前坐下。
冰凉的木头触感从指尖传来,桌面有一道细长的裂痕,指甲无意识地划过时,留下轻微的刮擦声,让我纷乱的思绪稍微安定了一些。
我闭上眼,金手指立刻将刚刚在坟场标记的三处新动线,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在我脑海里构建出三维模型。
第一处,守卫的换岗路线和时间。
它并非我想象中那样简单规律。
金手指的数据流显示,他们的换岗并非严格的定时定点,而是一种“触发式”交接。
当A守卫在东侧巡逻路线上的某个随机点停留超过三十秒,b守卫就会从西侧的休息点出发,在十五分钟内完成交接。
这是一种极其狡猾的反侦察手段,它没有固定的时间漏洞,唯一的破绽,在于“触发”本身。
如果能制造一个假象,让A守卫在某个特定位置被“绊住”,就能为我争取到宝贵的十五分钟。
第二处,红外盲区。
那不是设备故障造成的,而是精心设计的结果。
两台对射的红外感应器之间,因为第七排第三棵柏树那茂密的树冠和下方一座特别高大的墓碑形成了双重遮挡,留下了一个宽度约七十厘米的狭长地带。
人可以像壁虎一样贴着墓碑和树干的阴影侧身通过,而不触发警报。
这个盲区小得几乎没有实用价值,除非……除非你的目的就是那棵柏树之下。
顾昭亭,他早就发现了这里。
第三处,也是最关键的一处,那道金属反光。
金手指将图像放大,剔除泥土和草根的干扰,还原出它的本体。
那是被油布紧紧包裹的方形金属盒的一角,大小和一块老式肥皂差不多。
它被埋在柏树最粗壮的一条树根底下,位置刁钻至极,除非把整棵树刨开,否则用任何金属探测器都难以发现。
顾昭亭选择这个位置,显然是利用了树根会干扰探测信号的原理。
他不是一时起意,而是在五年前,甚至更早,就开始为今天布局。
他到底是谁?
一个被组织控制、用“死亡”来伪装身份的傀儡?
一个每年用烧纸仪式来汇报“我还活着,我仍忠诚”的囚徒?
还是一个在组织的监控死角下,用另一种同样偏执的烧纸仪式来祭奠亡魂、进行自我惩罚的赎罪者?
现在看来,他两者都是,又两者都不是。
他更像一个潜伏者,一个戴着三重面具的演员。
第一重,是五年前就已“死亡”的顾昭亭;第二重,是组织眼中那个驯服、受控、每年按时打卡的工具;第三重,才是他真实的自己——一个在无尽的悔恨和恐惧中,隐忍多年,只为寻找一个能将所有证据公之于众的机会的复仇者。
孙会计那张布满皱纹、老泪纵横的脸浮现在我眼前。
“他拿命换我儿子的清白……可他现在……还活着吗?”
我当时的回答是:“活着,但快撑不住了。”
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他撑不住的,不只是组织的压力,更是内心日复一日的撕裂和煎熬。
他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左边是组织的深渊,右边是良心的拷问,他走了五年,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他藏下的证据,就是他给自己买的唯一一份保险,也是他投向未来的最后一枚筹码。
可他为什么不把这份筹码交出去?
他在等什么?
或者说,他在怕什么?
金手指自动回溯到昨夜,我与他在坟场的对峙。
他攥着纸灰蝴蝶时,指节发白,声音嘶哑地低语:“我不配再让你冒险。”
原来如此。
他不是不相信我,而是不相信自己。
他怕牵连我,怕我成为第二个“她”——那个五年前失踪的女孩。
他被困在过去的阴影里,认为自己是灾厄的源头,任何靠近他的人都会被拖入泥潭。
所以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耗尽生命,也不愿拉住一双伸向他的手。
愚蠢,真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可这份愚蠢背后,是何等的绝望和孤独。
我的手指在桌面上用力地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那是汗水与木屑混合的痕迹,带着微微的涩感。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的防线已经到了极限,昨夜我的出现,既是打破僵局的契机,也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我退缩了,就等于亲手把他推回那个密不透风的铁盒里,让他窒息而死。
我对着黑暗中的墙壁,无声地重复着昨夜在坟场说的话:“那你告诉我,如果我不演了,谁来替那个女孩说话?”
没有人回答。
只有老屋里那台上了年纪的冰箱,发出一声衰老的、满足的嗡鸣,然后又陷入死寂。
天光,已经从鱼肚白变成了灰蒙蒙的亮色。
清晨湿冷的空气从窗缝渗入,带着露水的凉意,拂过我的脖颈,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远处的村庄笼罩在薄雾中,炊烟袅袅,一片祥和。
谁能想到,在这份宁静之下,埋藏着多少罪恶与挣扎。
我转过身,重新坐回八仙桌前。
这一次,我的眼神不再迷茫。
我闭上眼睛,调动金手指的储存功能,将昨夜在坟场录下的那段音频,完整地呈现在我的意识中。
幽暗的背景音里,风声、虫鸣、雨滴落在墓碑上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然后,是两个人的对话,一个压抑着痛苦,一个带着试探和决绝。
就是它了。
我的意识高度集中,如同一个最精密的外科医生。
现在,我要动的,是一场看不见的手术。
我要从这段完整的录音里,剪辑出一段最致命的片段。
不需要太长,三十秒,就足够了。
三十秒,足以制造一场完美的误会,也足以点燃一根引线,炸开顾昭亭封闭了五年的心门。
意识的屏幕上,那段代表着声音的波形图,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条沉睡的巨龙。
我的意念化作一把无形的剪刀,悬停在波形的起点,准备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