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秸秆的枯叶像无数把生锈的刀片,在我匍匐前进时,刮擦着我的作战服,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沙沙声,每一道摩擦都像针尖划过神经。
汗水混着泥土,黏在我的额头和脖颈,湿冷的触感不断提醒我现实的逼近,但我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
我的心跳沉重而缓慢,每一下都像是为这片死寂的土地敲响的丧钟,在耳膜深处回荡,压得胸腔发闷。
视网膜上,一幅半透明的蓝色地图正与眼前的现实景象进行着高速比对,这是我的“金手指”——植入神经的战术辅助系统——赋予我的能力。
微弱的电流感在颅骨内侧轻轻跳动,仿佛有细小的机械蜘蛛在脑沟回间爬行,将现实与数据编织成一体。
地图上,一个闪烁的红点标记着“西-3”,那是我记忆中老旧柴房的位置,两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是它最显着的地标。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的心脏骤然一沉。
槐树还在,虬结的枝干在夜色中如同鬼魅的爪牙,扭曲着伸向墨黑的天空,风掠过时,枯枝发出低哑的呻吟,像有人在远处呜咽。
但它们之间那座熟悉的、墙皮斑驳的柴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堵新砌的矮墙,灰色的砖石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砖缝间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泥浆,触手粗糙而湿滑。
墙上爬满了浓密的墨绿色藤蔓,了无生气,叶片厚实如皮革,指尖拂过时传来湿冷的黏腻感,像死人的皮肤。
它们纠缠盘绕,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的秘密都笼罩其中。
没有门,没有窗,更没有“西-3”的门牌号。
他们把旧建筑夷为平地,却在内部通讯中保留了这个代号,这是最狡猾的障眼法,意图让任何外部的追踪者都迷失在记忆的废墟里。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涌起的烦躁,鼻腔里灌满了泥土与腐叶的腥气,只能依靠脑中那份被篡改过的地图,进行最原始的坐标定位。
就在我准备重新校准方位时,一阵微弱的电流声钻入我的耳蜗,像是金属丝在神经末梢轻轻刮擦。
是微型接收器捕捉到的信号,断断续续,混杂在风声和虫鸣之中。
“……沙……沙……修车铺友情提示,731号车……电瓶亏压,建议……咳咳……更换极片。”声音嘶哑,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腔调——阿毛!
他没有暴露,还在用我们约定的方式传递情报。
修车铺是我们的暗号联络点,“731号车”指代的是正在这片区域巡逻的敌方车辆,“电瓶亏压”意味着他们的车载通讯设备出了故障,而“更换极片”则是最高级别的警示,代表他们正在切换到备用通讯频道。
这个频道,正是本地的公共广播。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形:他们的通讯系统为了隐蔽,竟然嫁接在民用广播上,这意味着它极不稳定,并且,可以被干扰。
我从腰间的战术包里摸出一个U盘,冰凉的金属外壳贴上指尖,那股寒意顺着神经直抵心脏,给了我一丝冷静。
现在,我不仅要找到小满,还要把他们整个网络的根挖出来。
巡逻车通讯故障,这是我唯一的机会窗口。
我不再犹豫,匍匐着绕到矮墙的侧面,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纠结的藤蔓。
它们的叶片厚实而湿冷,露水顺着叶脉滑落,滴进我的衣领,激起一阵战栗。
当我的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的金属时,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道几乎与地面平行的铁门,被巧妙地嵌入了墙基之下,漆黑的颜色与阴影融为一体。
若非藤蔓的掩护,任何路过的人都会以为这只是一块废弃的铁板。
一道微弱的、带着科技感的蓝光从门缝中泄露出来,如同地狱的请柬,在黑暗中幽幽闪烁。
我俯下身,金手指的微距扫描功能自动开启,视网膜上的图像瞬间放大、锐化。
就在门轴边上那片不起眼的水泥地上,我发现了一道极其新鲜的划痕。
它很浅,像是用石子仓促刻下的,边缘还带着细小的碎屑。
在扫描图像放大、锐化之后,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由三组短促的、平行的线条组成的图案:“3-3-3”。
是小满!
是我们在准备室里,用指甲在墙缝中演练过无数次的信号!
它既是求救,也是确认——这里就是终点。
孩子用她微薄的力量,为我指明了最后的道路。
一股混杂着愤怒与希望的热流涌遍全身,指尖微微发颤。
我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铁门上,金属的寒意渗入耳廓,确认内部没有即时的脚步声后,用尽全力,将门缓缓向上推开。
“吱——”一声极轻的摩擦声后,一股冷冽的、混合着福尔马林与石蜡的诡异气味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一座尘封已久的标本室,瞬间渗透了我的肺叶,喉咙泛起干呕的酸意。
我强忍着,没有片刻迟疑,身体如游蛇般滑入那条斜向下延伸的通道。
铁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自然光。
通道内壁光滑,泛着幽蓝的微光,空气的温度骤降,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窖边缘,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密室。
这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囚笼或刑具,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洁净与秩序。
密室中央,呈环形摆放着七具与真人等高的模型人偶。
它们都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双手交叠在胸前,姿态安详得如同某种邪教仪式的祭品。
最让我不寒而栗的是,它们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极薄的硅胶膜,模糊了五官,却又隐约能看到皮肤的质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
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步步挪向离我最近的那具人偶。
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但我必须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我颤抖着掀开它宽大的袖口,露出了手腕内侧。
一行激光蚀刻的编号清晰可见:m-06。
我的目光机械地转向下一具。
当我看清那张被硅胶膜覆盖的脸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是我。
即便隔着一层薄膜,我也能辨认出每一个细节的轮廓。
我疯了似的扑过去,一把扯开它的袖子。
手腕上,是另一个编号——m-07。
是我。
那具人偶,就是我。
眼睑微微闭合,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上扬弧度,那是我在深度思考时下意识的表情。
我颤抖着,用手指轻轻抚过人偶的左耳后方,在那里,我触碰到了一个微小的、与我皮肤上完全一致的凸起。
一颗精准复刻的小痣。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液直冲喉咙。
他们……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个“我”的替代品。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的“尸体”已经在这里等待着了。
他们需要的不是杀死我,而是宣布我的“死亡”,然后让这个完美的复制品,悄无声息地取代我,继续完成某个我尚不知晓的任务。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愤怒与恶心被我死死压在心底,转化成冰冷的分析欲。
我撕开人偶胸前的长袍,用战术刀划开它的胸腔。
内部没有血肉,而是密密麻麻的精密线路和仿生结构,金属接点在幽光下泛着冷银色,轻微的嗡鸣声从内部传来,像是某种低功率运行的神经脉冲。
在心脏的位置,一个微型的温控装置正在低功率运行,维持着接近人体的温度,指尖触碰时竟有微微的暖意,令人作呕。
而在它的后颈脊椎连接处,我发现了另一行更小的蚀刻文字:“π-0”。
“π”!
金手指的数据库瞬间被激活,将这个符号与我之前截获的一段录音关联起来——“π咒语,启动权限验证”。
我一直以为那是什么启动仪式的暗语,现在才明白,“π”根本不是咒语,它是一个激活程序的代号!
“π-0”或许就是这具m-07号人偶的初始激活指令。
我立刻掏出手机,准备拍下这一切作为证据。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手机的摄像头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焦,屏幕上的画面始终是一片模糊的光晕,仿佛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肉眼不可见的干扰粒子,正在扭曲光线。
技术压制。
我暗骂一句,迅速从口袋里摸出防水笔记本和速干笔,飞快地将人偶的编号、内部结构特征和“π-0”代号描绘记录下来。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笔都像在刻写自己的墓志铭。
就在我刚刚画完最后一笔时,头顶的通道入口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一个孩子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啜泣声:“……我不要……我要见林姐姐……”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我猛地抬头,看见老吴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通道口,他像拎一个小动物一样,粗暴地将小满拖了下来。
“躲进去。”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身体已本能地闪身,以最快的速度钻进了m-07号人偶背后的空隙里。
这里是视觉死角,人偶宽大的袍子和阴影恰好能将我完全遮蔽。
我蜷缩起身体,将呼吸降到最低,冰冷的墙壁紧贴着我的后背,而身前,则是我自己的“复制品”。
老吴将哭泣挣扎的小满推到最后一具、也是唯一一具还空着底座的位置前,那里的人偶编号是m-08。
他蹲下身,用一种毫无温度的语气低声说:“别哭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她了。听话,就能活。”
小满停止了啜泣,泪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她没有看那具陌生的m-08人偶,而是突然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越过老吴的肩膀,精准无比地、直直地望向我藏身的方向。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窒息。
然而,她只是用一种极轻、极轻,几乎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懂的语调,清晰地说道:“姐姐,镜子会说话。”
镜子?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瞥向密室的角落。
那里立着一面巨大的、擦得锃亮的落地镜,镜框是古朴的深色木料,镜面光滑如水。
就在小满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面光滑的镜面,竟然像水面一样,缓缓泛起了一圈银色的波纹。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这间密室的景象。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房间,一间布满了监控屏幕的指挥室。
数十个屏幕上闪烁着不同的数据和画面,而指挥室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男人。
他戴着一副斯文的银边眼镜,正低着头,专注地翻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件夹。
金手指的图像增强功能让我看清了文件夹封面上的几个大字——“顾昭亭·已归档”。
镜面中的男人似乎有所察觉,微微抬了一下头。
就在那一刹那,镜面波纹一闪,所有的画面骤然消失,重新映出了这间冰冷空旷的密室。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如遭雷击。
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叫溢出来。
组织真正的头目,就在不远处,通过这面“镜子”监视着这里的一切。
而顾昭亭……那个被组织宣布叛逃、早已被列为死亡名单的名字,他的档案,竟然被标注为“已归档”。
这意味着什么?
他真的死了吗?
还是……
沉重的铁门在我面前缓缓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起回音,最后彻底锁死。
密室里瞬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与死寂,只剩下老吴带着小满离去的脚步声在通道里渐渐远去。
黑暗吞噬了一切,我蜷缩在冰冷的人偶背后,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手腕上被牙齿咬出的深深痛楚,以及那具m-07号复制品身上散发出的、福尔马林与石蜡混合的冰冷气息。
我的气味。
我的死亡气味。
而我的脑海中,只剩下那个名字和那份档案在疯狂盘旋。
顾昭亭。
已归档。
我,m-07,蜷缩在我的“尸体”背后,活在了一个死去之人的档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