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那点惨白鬼火熄灭的瞬间,风中那“沙…沙…”的纸页摩擦声也如被掐断般戛然而止。
戈壁重归死寂,唯有血月无声泼洒着不祥的暗红。
但那声与影,却如同淬毒的冰针,深深扎入栖梧和离珩的识海。
栖梧收回望向东方的目光,血红的瞳孔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冷静。
他不再看离阙,也不再理会离珩,径直走到沙丘边缘——那里散落着几截惨白之物。
是昨夜亡魂被离阙净化消散时,遗落下的、并非实体却短暂凝形的虚幻骨笛残骸。
经历一夜风沙与血月照射,这些残骸竟没有完全消散,反而呈现出一种半虚半实的诡异状态,如同被风干的枯骨,又带着某种怨念沉淀的沉重感。
他蹲下身,指尖没有直接触碰,而是隔着一层极淡的、源自魔宫地脉的凶戾煞气,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截约莫半尺长的惨白笛管。
入手冰凉刺骨,沉甸甸的,仿佛里面灌满了凝固的铅和怨毒。
离珩看着栖梧的动作,犹豫了一下,也走到沙丘另一侧,默默收集起其他几截散落的骨笛碎片。
他的动作带着玄天宗弟子特有的严谨,指尖覆盖着一层清冽的水灵力,隔绝着笛身残留的阴寒怨气。
栖梧根本没看离珩。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这截惨白的骨笛上。
他将其凑到血月下,近乎贪婪地审视着。
“不是人骨。”栖梧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判断,更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至少…不是完整的人骨。”
离珩动作一顿,看向自己手中一截更短小的笛尾。
“是胫骨。”栖梧的指尖划过笛管表面一道极其细微的、螺旋状的天然骨纹。
“成年男子,左腿。身高约七尺五寸,体型偏瘦,生前应擅奔跑,骨壁上有轻微磨损…常年骑马所致。”
他语速极快,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读取数据。
“死时…脱水严重,骨髓枯竭,骨质酥脆…但被某种力量强行‘炼化’,融入了怨念和沙魇的污浊地气,这才得以在亡魂消散后存留。”
他捏着笛管的手指微微用力。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笛管末端被他生生掰下米粒大小的一块碎片!
离珩眼皮一跳。
栖梧将碎片凑到眼前,血月的光芒透过那惨白的骨质,竟折射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层次分明的色彩差异!
靠近边缘处是森冷的白,向内却过渡出一种陈旧的、如同被岁月浸透的暗黄,最核心处,竟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绿!
“骨龄…不对。”栖梧的眉头拧紧,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疑。
“表层怨气沉淀不过百年,与沙魇反噬的时间相合…但这内里的骨质…”
他用指甲刮下一点核心处的灰绿粉末,放在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迥异于戈壁的、带着潮湿海腥气的腐朽味道钻入鼻腔!
“超过三百年!”栖梧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离珩手中那截笛尾,“你那个!看看内芯!”
离珩被栖梧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探究欲慑住,下意识地依言照做。
他小心翼翼地灌注一丝灵力,试图探查手中那截更短小的笛尾。
灵力甫一接触惨白骨质,一股强烈的怨毒冲击便顺着灵力反噬而来!
离珩闷哼一声,脸色微白,但指尖的清光顽强地渗透进去。
“内芯…有空洞!”离珩强忍识海冲击,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像是…被蛀虫啃噬过!但蛀痕里…有盐粒结晶的痕迹!很古老!”
“盐蚀…海风…”栖梧喃喃道,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离珩手中笛尾内芯那被灵力映照出的、细微的晶粒反光。
“这不是戈壁的沙!是海边的盐!”他猛地站起身,手中那截掰断的笛管碎片被他攥得咯咯作响,目光扫过沙丘上散落的几截骨笛残骸,如同在拼凑一副血腥的拼图。
“胫骨…指骨…肋骨…还有这个…”
栖梧脚尖挑起沙地里一截极其短小、弯曲如钩的白色碎片,那是昨夜亡魂消散时遗落的一小段骨笛末端,形状特异,“…是婴儿的臂骨。”
离珩胃里一阵翻搅,脸色更加难看。
栖梧的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在尸山血海中寻找真相的、近乎病态的兴奋:
“材质不同!年代不同!来源不同!”
他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砸下。
“戈壁驼商的怨念,只是‘引子’!是后来者!沙魇吞掉他们,用他们的怨气和骸骨,覆盖、粘合了更早之前就埋在这里的‘东西’!”
他猛地指向昨夜亡魂凝聚的沙丘下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骨笛牧不是一次形成的!它像个…积年的烂疮!沙魇是脓包里的毒!它最早吞噬的,是三百年前甚至更久以前,死在东边海边的…某个商队!
或者…某个被屠灭的渔村!”他眼中闪过亡魂警示的画面碎片——闽南海岸,纷飞的纸钱,苍白的身影。
“沙魇消化不了那些带着海腥和盐蚀的古老怨念!就像吞了带刺的鱼!它只能把这些‘刺’、连同后来戈壁驼商的怨念一起,揉搓、挤压。
用沙子和地气裹住,做成一个不断膨胀的‘怨念疙瘩’!骨笛牧,就是这个疙瘩排泄怨毒、宣泄痛苦的‘疮口’!”
栖梧的呼吸变得粗重,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离阙一直沉默的背影。
“那枚‘骸钥’!就是捅破这个疮口的针!也是…连接不同时代、不同地域怨念的‘桥’!
持印者…他不仅在喂养沙魇!他是在用这‘疮’,收集不同时代的怨念…熬制一锅更大的毒药!”
仿佛为了印证栖梧这惊世骇俗的推断——
“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婴儿夜啼般断续凄凉的笛音,毫无征兆地从众人脚下的沙地深处传来!
与昨夜亡魂骨笛的怨毒尖啸不同,这声音更细、更飘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源自久远年代的悲切和…潮湿的海腥气!
紧接着!
呼——!
一阵怪异的、带着咸腥味的风,猛地从东方吹来!风中卷着几片惨白的东西,飘飘荡荡,如同坟头招魂的纸钱,打着旋,精准地落在离阙、栖梧、离珩三人面前的沙地上。
不是纸钱。
是几片边缘焦黄卷曲、质地脆硬的…鱼鳞!
每一片鱼鳞上,都用一种干涸发黑的、疑似血液的东西,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简陋的符号——
那赫然是一个简笔画般的、哭泣的人脸,眼角拖下两道长长的、如同泪痕般的黑色印记!
“沙…沙…沙…”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纸页摩擦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虚无缥缈,而是仿佛贴着地面,从东方极远处滚滚而来,带着一种冰冷黏腻的贪婪,如同无数惨白的纸手,正朝着戈壁的方向…缓缓爬行!
离阙紧握骸钥的右手袖袍下,那缕被强行压制的墨黑邪气,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猛地剧烈扭动起来!他眉心那道幽蓝裂痕骤然暗淡,整个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踉跄了半步!
“师尊!”离珩惊呼上前。
栖梧却比离珩更快一步!他并非去搀扶,而是如同鬼魅般闪到离阙身侧,沾满沙尘和骨粉的手指带着一丝残留的魔气,快如闪电般点向离阙紧握骸钥的右手腕脉!
指尖未至,一股蛮横的、意图截断灵力流转的凶戾劲气已然透出!
“滚开!”离阙冰冷的低喝如同惊雷炸响!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反震而出!
砰!
栖梧如遭重锤,整个人被狠狠弹开数丈,重重摔在沙地上,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但他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在尘埃中咧开一个染血的、近乎疯狂的笑容!
“哈…老东西…还有力气打人…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他咳着血沫,眼神却死死盯着离阙重新站稳、并且瞬间将袖中那缕暴动的黑气再次强行压制的背影,血红的眸子里翻涌着一种扭曲的安心和更深的暴戾。
离阙看都没看栖梧,他的目光越过地上那几片画着哭泣人脸的焦黄鱼鳞,死死锁定了东方那片传来纸页摩擦声的、越来越浓郁的黑暗。
攥着骸钥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走。”离阙的声音比万载玄冰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去海边。”
他最后两个字,如同两道冰锥,狠狠钉入栖梧和离珩的心底。那不是命令,是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