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认真,尾音还有点发紧:“我,我们历史老师说过,永乐年的青花料用的是‘苏麻离青’,从西域那边运过来的,发色浓艳得发蓝,晕散得特别自然,后世仿都仿不出来。”他顿了顿,指尖虚虚点向渔翁的斗笠,“你看那斗笠边缘,青色有点发黑,就是这料的特点,烧出来会有点‘锡光’,像蒙了层薄霜。”
华星挽“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瓶身,心里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挠着——明明隔着层玻璃,却觉得离这瓶子特别近,近到能听见它在说那些被岁月藏起来的故事。
她甚至能想象出六百年前,那个不知名的工匠坐在窑边,手里转着素白的瓷坯,青花料在笔尖蘸了又蘸,生怕画错一笔;窑火“噼啪”烧着,他盯着窑口的火光,脸上的期待比火光还亮;烧好出窑时,他捧着这瓶子,指腹摸着冰凉的瓷面,大概会笑着跟徒弟说“成了”。
后来呢?它或许被摆进皇宫的暖阁,看惯了帝王的喜怒,听够了奏章的宣读;或许在某个战乱的夜晚,被人裹进棉被里带出宫,一路颠沛,听着马蹄声、哭喊声,最后漂洋过海,在陌生的国度里,被不同的人摩挲、惊叹,却再也没人能懂它身上江南的雨意。
就在这时,讲解员的声音带着清晰的穿透力,像根细针穿过周围的低声赞叹,直直扎进她耳朵里:“这件烟雨瓶是明代永乐年间的珍品,工艺精湛,是青花瓷中的佼佼者。不过比较遗憾的是,它的所属权并不在我们国家,而是属于一位海外收藏家。这次能在沪市展出,还是经过多方协调才达成的。”
“嗡”的一声,华星挽觉得脑子里像被塞进了团湿棉花,闷得发疼。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指甲差点嵌进玻璃里,刚才那些温润的触感、灵动的画面瞬间碎成了渣。
怎么会……她盯着瓶身上那片朦胧的远山,忽然觉得那些青色都变得刺眼起来,像被人泼了墨,晕得乱七八糟。
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过来,又慢慢沉下去。有人咂着嘴摇头,声音里带着惋惜:“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到了外人手里?”有人掏出手机拍照,镜头对着烟雨瓶,可按下快门时,嘴角的笑意淡了大半。
华星挽旁边的阿姨叹了口气,拉着老伴的手,声音里带着点颤:“当年要是没那些乱子,哪会有这么多宝贝漂在外面……我家那只祖传的银镯子,就是战乱时被抢了去,我妈到死都念叨着上面的花纹。”
华星挽的指尖还贴在玻璃上,可那温润的瓷感消失了,只剩下冰凉的坚硬,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她想起小时候外婆坐在藤椅上,阳光透过葡萄架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手里摩挲着块褪色的红布,里面包着半片碎瓷——那是外婆家传的瓷碗,兵荒马乱时被抢了去,只捡回这么点碎片。
“你看这碗沿的金边,”外婆的声音慢悠悠的,“当年你外公特意找人描的,说要给我当嫁妆……”那时她不懂,只觉得碎瓷片割手,现在看着这烟雨瓶,忽然就懂了——有些东西不仅仅是物件,是刻在骨头上的念想,是连着血脉的根,断了,就像心被剜了块,怎么都填不满。
“你看那云纹,”她还在嘴硬似的跟许意说话,声音却有点发飘,像被风吹得站不稳,“特别像我外婆家晒谷场上的云,一团团的,没个正经形状。”
许意没接话,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的指尖带着点温度,不像平时那样碰一下就缩回去,而是稳稳地停在她的小臂上,像在递过来一根无声的拐杖。
他的指腹有点粗糙,是常年帮他爸搬工具做活磨出来的,蹭着她的衣袖,带来点实在的暖意。
“别难过,”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点沙哑,像是怕惊扰了谁,“至少我们现在能看到它,说不定以后,它就能真正回家了。”
华星挽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眼睛。许意的睫毛很长,平时垂下来能遮住眼底的情绪,像两道小帘子,可此刻他没躲,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眼里的认真像撒了把细盐,有点涩,却让人踏实。
他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漂亮话,只能把最实在的念头说出来,可就是这笨拙的一句,偏偏比任何华丽的安慰都管用。
她忽然想起妈妈书房里那些修复到一半的碎瓷片,一块块摊在白色的绒布上,旁边摆着放大镜和特制的胶水。
常对着那些碎片发呆,有时能看一下午,说“只要零件还在,总有拼好的那天”。有次她在家里休息,正好撞见妈妈在补一块清代的瓷盘,缺口处补了新的瓷粉,她用细砂纸一点点磨,磨得手指发红,嘴里还念叨:“别急,慢工出细活,咱得等它自己愿意‘长’回去。”
“嗯。”华星挽吸了吸鼻子,把差点涌上来的湿意憋回去,重新看向烟雨瓶。这一次,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些灵动的云纹,看到了渔翁的竹篙在水里荡开的圈——它们都好好的,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期待,总有一天会顺着时光的河流,慢慢漂回来。
或许要等很久,或许会绕很多弯,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等着,就不算真的迷路。
许意的手指悄悄收了回去,在裤子上蹭了蹭,大概是怕自己的温度太烫,惊着她,也怕她觉得自己动机不纯什么的。华星挽却觉得,刚才那点触碰的暖意,像颗小小的火种,在心里慢慢烧起来,把那些涩味都烤得淡了点。
周围又渐渐响起了讨论声,有人在问这瓶子的来历,有人在算展出到哪天结束,还有人拿着画册在比对——那画册上印着好多流落海外的珍品,每一件都带着相似的江南印记。
华星挽没再说话,只是把手从玻璃上收回来,悄悄攥成了拳——就像妈妈拼那些碎瓷片一样,她也想做那个等着的人,哪怕等很久很久。
烟雨瓶还在展柜里静静地立着,青灰色的瓦檐依旧朦胧,可在华星挽眼里,它不再只是件好看的瓷器了。它成了个约定,一个关于“回家”的、沉默的约定,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总有一天会顺着根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