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陷入了回忆,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可是......年轻时要养家糊口,要拉扯孩子......总想着等以后,等以后......可是后来,孩子们大了,各自成家了......我想着,总该兑现承诺了......就偷偷画了这张图,又利用一辈子的人脉终于寻了这块上好的紫檀和梧桐......可......可我这双老眼,这双老手......却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他拿起那半成品,上面粗糙的刀痕触目惊心,“第一次下刀时我就知道自己刻坏了......因为我竟再也刻不出年轻时刻凤凰的神韵......我......我对不起她啊......她临走前,人都已经说不出话了,还拉着我的手,看着这张图纸......”老人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在狭小的铺子里回荡。
周沐清听得眼圈微红,裴淮帷帽下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
金媪婆婆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拿起那张泛黄的图纸,仔细端详着上面精美的凤凰图案。
叶洛这才发现,这位金媪婆婆的凡人化身,外貌上虽然是个老婆婆,但是那双眼却出奇的年轻,目光也是温柔而专注,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那位绣娘当年期盼的眼神。
“鲁老哥,”金媪婆婆的声音从慈祥变为一种别样的柔和,像是与老友谈心一般,让鲁三的哭声渐渐平息,“你的心意,你的妻子,在天之灵,一定能感受到。但你还是要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绝不会怪你刻得好不好看,她在意的,从来都是你这份一直记在心里的承诺啊。”
鲁三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慈祥、气质不凡的老太太,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他这么多年又何尝不知妻子的性格,只是那股思念罢了。
是那股思念让他十几年过去了,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可是......我......”
“别急,老哥。”金媪婆婆放下图纸,拿起那支只完成了一半的紫檀木簪雏形,仔细看了看。“你这梧桐树干,刻得虽然粗犷,但根基扎实,苍劲有力,已经有了梧桐树的风骨。只是这凤凰......需要远超以往的精细和灵动,确实难为你这双手了。”
她顿了顿,看向鲁三那双布满刻痕和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温和地说:“老哥,可否......将你这刻刀,借老身一用?”
鲁三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自己用了大半辈子的刻刀递了过去。
金媪婆婆接过刻刀。
她并没有立刻动手雕刻,而是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一股无比纯净温暖的金色愿力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那支半成品木簪中后,从房间内部悄然荡漾开来。
刹那间,这间堆满了木料、工具和半成品的小小铺子,像是活了过来。
空气中,那些肉眼不可见、却沉淀了数十年的匠人气息——无数次精准下刀的专注、无数次打磨抛光的耐心、无数次面对木纹走向的灵光一闪、无数次失败重来的坚韧、无数次成品完成时的满足......这些属于鲁三,也属于这间铺子本身、属于曾经在此劳作过的所有匠人的“气运”,如同被冬日寒风吹起的微尘,从斑驳的木纹里、从磨损的工具上、从那些沉默的半成品中,丝丝缕缕地剥离、汇聚。
它们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息,而是在金媪婆婆周身,凝聚成一片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氤氲光点,如同夏夜温柔的萤火虫群,缓缓旋转流动,最终又如同百川归海,源源不断地涌入金媪婆婆体内,更确切地说,是汇聚于她持刀的手腕。
鲁三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这不可思议的金色光晕。
他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置身于自己年轻时技艺巅峰、心手合一的那种奇妙状态,却又被放大了无数倍。
铺子里弥漫的木香似乎更加浓郁醇厚了,那些陪伴了他一生的工具,此刻都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
在鲁木匠凡俗双眼看不到的地方,一团金色光点凝聚成了年轻少女的模样,她穿着蓬松的襦裙,面带笑意的看着身边另一团金色光点凝聚的年轻汗衫男子,那男子虚影长得与老年鲁三有九分相似,也是一脸深情的看着襦裙女子。
两个虚影在金媪婆婆身后缠绵,深情对视,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最终,汗衫男子伸手抓住襦裙女子的手,抚向金媪婆婆的手背,就像襦裙女子生前时一样。
金媪婆婆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那双原本保养得宜、略显丰腴的手,此刻皮肤下的血管仿佛有金色的液体在奔涌,指关节微微凸起,手掌的轮廓似乎也变得更加粗粝有力,承载了数十年匠作生涯的沧桑与力量。
一股属于匠魂的意念洪流,正汹涌地冲刷着她的神念,试图主导她的动作。
当金媪婆婆再次睁开眼时,眼神中不再是平时的慈和温润,而是变得异常锐利、专注,带着一种对完美的苛求——这正是顶尖匠人在创作时特有的神采,此刻被那汇聚而来的磅礴匠人气运所激发,甚至短暂地压制了她作为文判官的神性。
“鲁老匠,你且记住,此时,不是老身在刻......”金媪婆婆的声音中满是紧绷,像是在与体内的力量抗衡,“是你们......是这间屋子......是鲁老哥你......足足五十年的光阴,借我这双手......要完成它!”
话音未落,刻刀已然动了!
动作不再是之前的轻柔试探,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果决,甚至有些狂放。
刀锋落下,也不再是细微的“沙沙”声,而是带着一种沉稳有力的“笃笃”轻响,如同啄木鸟叩击着树干,又像老匠人敲打着榫卯。
木屑不再是粉尘,而是带着生命质感的薄片,纷纷扬扬落下。
金媪婆婆的手,完全被那汇聚的匠人气运所驱动。
刀尖在坚硬的紫檀木上跳跃、翻飞、剔挖、勾勒......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
那动作轨迹,既让鲁三想起他自己年轻时大开大合的勇猛力道,又融合了他晚年试图追求精细却力不从心的细腻雏形,更夹杂着无数过往匠人在这方天地里留下的、对“完美”的执着烙印。
这不再是金媪婆婆的技法,而是无数匠魂共鸣后,以她为媒介,爆发出的终极技艺。
那温润的梧桐树干,在被匠魂附体状态的金媪婆婆刀下,如同枯木逢春,绽放出金色枝丫,挂上金色梧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