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清脆的鸟鸣声穿透薄雾，将林福生从睡眠中唤醒。他推开雕花木窗，一股带着露水清香的秋风迎面拂来。十月的碧空如洗，几缕白云像被扯散的棉絮，远处山峦在朝阳下泛着淡金色的光晕。庭院里的那棵银杏树的叶子黄灿灿的，在晨光中很是悦目。
林福生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珠顺着皱纹滚落，让他彻底清醒过来。来到餐厅时，落地窗外已经洒满阳光，照得整间屋子暖意融融。长条餐桌上摆着中西合璧的自助早点：水晶虾饺旁是培根煎蛋，豆浆油条挨着现烤的可颂，琳琅满目。
他按着几十年不变的习惯，先盛了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又夹了根刚出锅的酥脆油条，最后从蒸笼里拣了两只玲珑剔透的小笼包。刚坐下咬破包子薄皮，鲜美的汤汁便溢了满口。
“林叔早。”
周家豪穿着浅蓝色的毛衣和同色牛仔裤，他轻快地走进来，显得很有活力。他身后跟着周若媛，一袭素白连衣裙外罩着浅灰色开衫，比昨日看起来精神稍好，只是眼下仍带着淡淡的青影。
“今天天气真好。”周若媛轻声说着，在林福生对面坐下。阳光透过她手中的玻璃杯，将柠檬水的波纹映在桌布上，像一尾游动的小鱼。
周家豪取来黑咖啡和全麦三明治，动作利落地切着餐盘里的水果：“林叔睡得可好？听说您昨夜房里亮灯到很晚。”
林福生吹了吹粥面的葱花：“老毛病了，换个地方就睡不踏实。”他注意到周若媛只拿了半片吐司和一杯牛奶，“媛媛，好歹吃个鸡蛋。你这样子，嘉树如果看到该心疼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周若媛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餐巾，指节发白。但下一秒她就松开手，勉强笑了笑：“林叔说得对。”说着起身去取食物，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林福生又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状似随意地问道：“家豪啊，你父亲呢？怎么这两天都没见他？”
周家豪正专注地往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上抹着蓝莓酱，闻言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抬起眼，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丝毫波澜：“父亲上周去新加坡了，那边有个重要的医疗器械合作项目需要他亲自去谈，预计还要几天才能回来。”
他放下餐刀，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才继续解释道，声音沉稳：“原本这个行程是要推迟的，毕竟家里……”他略一停顿，跳过了那个众人心知肚明的原因，“但对方董事会的时间实在排不开，全球飞过来的董事聚一次不容易，父亲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出发了。”
林福生端起面前那碗温热的豆浆，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氤氲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也恰到好处地掩去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思。
女婿乔嘉树意外身亡，尸骨未寒，葬礼才过去没多久，作为岳父的周宜珂就远赴海外谈生意？这未免也……太过冷静，太过公事公办了些。他不由得想起周宜珂年轻时就是个出了名的事业狂，为了拓展周氏版图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没想到如今已是年将六旬，遭遇如此家庭变故，行事作风竟还是这般……决绝利落，近乎不近人情。
林福生又喝了一囗豆浆，心中暗自思量，这周家内部的关系与行事，看来远比他表面看到的要复杂深沉。他边吃饭边思索，各种念头飞快转过，但面上却丝毫不露端倪，只是顺着周家豪的话，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慨，叹了一句：“你父亲啊，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这么拼，真是不容易。”
“是啊。”周家豪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我也劝过他多次，让他放慢脚步，多休息。可他就是闲不住，总觉得公司离了他不行。没办法，我也劝不住。”
林福生像是被勾起了回忆，眼神飘向远处，带着些追忆的口吻说道：“想当年，我们一起合作的时候，他为了追回一笔关键的欠款，硬是带着人在对方公司楼下熬了好几个通宵，连我都撑不住先去休息了，他还能精神抖擞地守着。那股子韧劲和拼劲，真是没人比得上。”
周家豪闻言，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带着点对父亲的了然和些许骄傲：“林叔您说得一点没错，父亲的本色就是这样，像个不知疲倦的‘拼命三郎’，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周兄他身体还好吧？”林福生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语气带着老友般的关切，“上次见他，还是在媛媛和嘉树的婚礼上，看着气色还是很红润，精神头也足。”
坐在一旁的周若媛这时插话进来，眉头微蹙，流露出女儿的担忧：“父亲最近体检，查出来血压有点偏高。医生已经明确建议他要多休息，少操心，尤其是公司里那些繁琐耗神的事情。可他总是不听，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又投入到工作里去了。”她看向林福生，语气带着恳请，“林叔，您是我父亲多年的老朋友，说的话他或许能听进去几分。如果您见到他，您也帮我们好好劝劝他，身体才是根本啊。”
阳光透过纱帘，在餐桌上投下细密的光斑。林福生注意到，周家豪给妹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随即自然地接过话茬：“这次去新加坡，我特意安排了陈医生随行。林叔放心，父亲的身体我们都很上心。”
林福生点点头，不再多问。
吃了三只小笼包后，林福生放下筷子，用毛巾擦了擦手，目光在兄妹俩之间逡巡了片刻。
“家豪，媛媛，”林福生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在兄妹俩脸上缓缓扫过，他的声音沉稳而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关于嘉树的事，我心里始终还有些疑问，无法释怀。”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我提议——我们一起去一趟红樱桃山庄，回到事发现场，实地看看当时的情况。”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周若媛苍白的脸上，“总要彻底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这样对逝去的嘉树、对媛媛，还有对乔家的父母和弟弟，才算有个负责任的交代。”
清晨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在周家豪面前的咖啡杯里投下一圈晃动的阳光。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沿，沉吟了片刻，才抬起眼帘，看向林福生：“林叔的考虑很周全，我理解您的想法。”他的语气平稳，随即转头看向身旁的妹妹，语气不自觉地放柔，“媛媛，你觉得呢？我知道那里现在对你来说，是个伤心地。”
周若媛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描摹着亚麻桌布上繁复的缠枝花纹，阳光将她低垂的睫毛阴影拉长，投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像两片脆弱的蝶翼。她沉默了片刻，就在林福生以为她会拒绝时，她却抬起了头。令人意外的是，她的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毅。
“我愿意去。”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不过，我提议叫上远辰哥一起。那天晚上……他也在场。而且……”她抿了抿略显干燥的嘴唇，似乎在斟酌用词，“也许他作为一个旁观者，视角会更客观些，能注意到一些我们当时忽略的细节。”
“好主意。周家豪拿起手机，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陆远辰的声音透过扬声器清晰地传了出来，音色清朗，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那是从小在优渥环境中浸润出来的、对大多数事情都游刃有余的公子哥特有的腔调。
“家豪？”他那边似乎背景音很安静，“你还好吧？媛媛怎么样了？情绪稳定些了吗？”
周家豪握着手机，回答道：“我没事，媛媛也好些了，谢谢关心。”他顿了顿，引入正题，“远辰，上次你来参加媛媛和嘉树的婚礼，有位林福生先生，是位经验丰富的刑警，你还记得吗？”
“林福生先生？”陆远辰在电话那头略微回忆了一下，随即语气了然，“当然记得呀，那位传说中的‘中国的福尔摩斯’嘛，印象很深刻。怎么了？”
周家豪看了一眼身旁的林福生，继续说道：“林叔叔现在就在我们家。他了解了一些情况后，提议我们一起去红樱桃山庄实地再看一看，希望能更清楚地还原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媛媛也希望你能一起去。”
电话那头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陆远辰那原本带着几分慵懒的声线瞬间变得清晰、严肃起来，透露出对这件事的重视：
“当然，这是应该的。”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弄清楚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媛媛、对大家都至关重要。我肯定要去。”他紧接着问道，效率极高，“你们计划什么时候出发？我这边随时可以。”
周家豪抬眼看向林福生，目光中带着询问。林福生微微颔首，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示意同意这个安排。
“那就午饭后出发吧。”周家豪对着手机说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大概一点左右，我们开车过去。”
“没问题。”陆远辰的回答干脆利落，“我正好在城西办事，到时候直接去山庄等你们。”
挂断电话后，林福生转向一直静立在侧的管家陈伯：“陈伯，您也跟我们一起去吧。”他的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您是当晚的见证者，对山庄环境也最熟悉。”
陈伯花白的眉毛动了动，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还是恭敬地答道：“好的，林先生。”他躬身应道，声音有些沙哑，“我一会儿就去准备车辆和必需品。”
周若媛站起身，瓷杯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去换身方便活动的衣服。”她的目光扫过兄长和林福生，然后走出了餐厅。
周家豪也起身：“我也去收拾收拾，把我的车稍微检查一下。”他露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中午见。”
窗外，一片银杏叶随风飘落，轻轻拍打在玻璃上。林福生独自坐在渐凉的早餐桌旁，隐约预感到这次重返红樱桃山庄，或许会揭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微微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脑海中如同放映机般，将已知的线索，再次飞快地过了一遍。一个此前模糊的猜想，在反复的推敲和排除后，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同迷雾中逐渐显形的山峦。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老管家陈伯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手中端着一个紫砂茶壶，熟练而安静地为他面前已经半凉的杯子续上了滚烫的热茶。
“林先生，请用茶。”陈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林福生睁开眼，端起那杯新沏的茶，氤氲的热气立刻模糊了他的镜片。“谢谢您，陈伯。”他道了谢，吹了吹热气，状似随意地开启了话题，仿佛只是老友间的闲谈，“陈伯，您在周家工作，年头不短了吧？”
陈伯垂手站在一旁，闻言恭敬地回答：“回林先生，到今年秋天，整整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林福生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他抬起眼，目光透过薄薄的热气看向陈伯，“那您对周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应该算是了如指掌了？”
陈伯迎上他的目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口吻答道：“不敢说了如指掌。不过，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个人的习惯喜好，大大小小的事情，我确实都还算熟悉。”
林福生点了点头，抿了一口热茶，语气变得更为恳切，带着一种对长者的敬重：“二十五年，兢兢业业，那您可是周家不折不扣的老功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