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那支被小心收藏起来的异常安慰瓶,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张丽涵的心头。配药间里,每一次拿起新的药剂,她都会格外仔细地审视,近乎苛刻地检查颜色、澄明度,甚至凑近鼻尖轻嗅气味,直到确认与记忆中和说明书上的描述完全一致,才敢投入使用。傅天融的生命体征数据依旧平稳,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的迹象,这似乎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吴妈“批次不同”的说法。然而,那份根植于直觉的疑虑,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如同暗室中的苔藓,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悄然滋长。
卧室里的空气,因这无声的警惕而显得格外滞重。消毒水的气味,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床上之人永恒般的沉寂,共同构筑了一座精密却压抑的牢笼。张丽涵感到自己的神经如同绷紧的琴弦,再这样下去,恐怕未等查明真相,自己便会先一步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崩断。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花园里一片明媚生机。她替傅天融做完例行的关节被动活动,记录下最新数据,确认暂时无事,一种强烈的、渴望呼吸新鲜空气的冲动驱使着她。她需要暂时离开这间屋子,哪怕只有短短一刻。
她对守在门外的佣人轻声交代了一句,便独自一人走下楼梯,穿过富丽堂皇却空旷冷清的主宅客厅,推开了通往花园的玻璃侧门。
初夏的风带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萦绕在鼻尖的消毒水味道。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从骨子里透出的那丝寒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积郁的沉闷似乎都被冲淡了些许。
傅家的花园极大,设计精巧,名贵的花卉被园丁们打理得井井有条,色彩斑斓,争奇斗艳。但她没有走向那些显眼的花圃,而是下意识地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僻静小径,向着花园深处走去。越往里,人工雕琢的痕迹越少,树木愈发葱郁,甚至有了几分野趣。
小径的尽头,靠近庄园边缘围墙的地方,有一小片相对开阔的草地。草地边缘,设着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原木长椅,长椅上方,是一棵姿态虬结的老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密的阴凉。这里安静得出奇,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声遥远的鸟鸣。与主宅附近那种规整的、一丝不苟的美相比,这里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带着一种天然的、未经修饰的宁静。
张丽涵走到长椅边,用手拂去上面几片落叶,坐了下来。背靠着微凉粗糙的木质椅背,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脸上的斑驳光点,和煦的微风轻抚着她的发丝。这是她进入傅家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片刻的、真正的放松。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连日的疲惫和隐忧似乎也暂时被搁置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了她。她睁开眼,看见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拿着一把大剪刀,在不远处的灌木丛旁进行修剪。他动作缓慢,却异常沉稳专注,仿佛手中的不是工具,而是需要精心对待的伙伴。
老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她,停下动作,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刻满沟壑、却显得异常平和的脸。他的眼睛不大,却澄澈有神,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他看向张丽涵的目光里,没有傅家其他下人那种或明显或隐晦的审视与距离感,只有一丝淡淡的、类似于看到陌生访客的寻常好奇。
张丽涵下意识地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老人也咧开嘴,露出不算整齐却颇为质朴的笑容,算是回应。
他继续修剪着灌木,但目光却不时地飘向张丽涵所在的方向,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追忆和感慨。终于,他像是忍不住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缓慢的语调开了口:“这位……小姐,是刚来家里的吧?”
张丽涵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这副生面孔,被认出来也不奇怪。她轻轻“嗯”了一声。
老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拄着剪刀柄,望着她坐着的长椅,以及她身后那棵老槐树,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这地方,清静,是好。”他喃喃道,随即,像是无意间提起一件久远的往事,语气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怀念,“大少爷以前啊,也最爱在这个角落晒太阳。”
这句话如同一声轻雷,在张丽涵耳畔响起。
大少爷……傅天融?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老人,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从傅家一个看似边缘的、与核心利益无关的人口中,听到关于傅天融的、具体而微的过往。不是从冰冷的相框里,不是从婆婆带着伤感的回忆中,而是从一个老园丁近乎无意识的感叹里。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年轻的、或许脸上还带着少年意气的傅天融,避开家族的喧嚣与目光,独自一人坐在这张长椅上,靠着这棵老树,在阳光下闭目养神,或者捧着一本书静静阅读。那时的他,应该是鲜活的,自由的,拥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依靠仪器维持着生命。
老人似乎并未察觉张丽涵内心的震动,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剪刀的木柄:“是啊,那会儿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呢,课业重,压力大,就常偷跑到这儿来,一坐就是大半天。说这儿没人吵他,连鸟叫声都比别处的好听。”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有时候看着书就睡着了,还是我把他叫醒,怕他着凉。”
阳光,老树,长椅,偷闲的少年,慈祥的老园丁……这幅画面与她所认知的、那个在商界叱咤风云、最终却神秘昏迷的傅天融,以及她所身处的这个冰冷、压抑、充满算计的傅家,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比如他那时是个怎样的人?除了爱在这里晒太阳,他还喜欢什么?他为什么会压力大?……无数个问题在她喉间滚动。
但最终,她只是轻声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老人家,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
老人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份淡淡的骄傲:“是啊,快四十年咯。从老爷……哦,就是天融少爷的爷爷,那时候我就在这儿了。看着这园子里的花草树木,一季一季地长,也看着这家里的人,来来去去……”
四十年。他见证了傅家的变迁,也见证了傅天融的成长。
老人没有再多说关于傅天融的事,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偶然的怀旧,重新拿起剪刀,对着张丽涵和蔼地笑了笑:“您坐着,这地方好,太阳晒不着,风也柔和。我接着干活去了。”
他佝偻着背,慢慢地走向另一丛需要修剪的植物,将那片宁静的空间重新还给了张丽涵。
可张丽涵的心,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
她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木椅边缘。老园丁那句无心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往的、虚掩的门。门缝里透出的光芒,虽然微弱,却让她窥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傅天融——一个并非生来就是冷漠商业机器、一个也曾拥有寻常少年烦恼和喜好的鲜活的人。
“逆境是生命的淬炼。”书签上的字句悄然浮现在脑海。傅天融所经历的,又是怎样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逆境?
她抬起头,透过斑驳的树影望向湛蓝的天空。心中那份因药物异常而起的焦虑和孤立无援,似乎被这意外的偶遇冲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那里面,有对过往的好奇,有对命运无常的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想要更深入了解床上那个沉默男子的冲动。
风依旧轻柔,鸟鸣依旧遥远。但在这个被老园丁点破的“傅天融的角落”,张丽涵感觉,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