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厢房,牛忠往炕沿上一坐,对小六子说:“过来,给我把靴子脱了。”小六子赶紧上前,费了劲才把皮靴扒下来,刚一脱手就皱起眉——那股脚臭味直往鼻子里钻,差点让人栽个跟头。牛忠的几个兄弟穿的都是布鞋,倒没这么大味道。
牛忠瞅着王有才的儿子,笑着说:“小兄弟,劳烦你弄点洗脚水来,这味实在太冲了。”那孩子也就十二三岁,点点头转身就跑,没一会儿就端着个铜盆回来,里面盛着温热的水。
牛忠脱了袜子把脚泡进去,洗得痛快。小六子不用吩咐,主动把他的脏袜子拿去洗了,泼了脏水又端来新的洗脚水,几人轮流洗了脚,才挨着躺在炕上。
刚歇了没两分钟,牛忠突然坐起来,对马四说:“兄弟,今晚得轮流值班,警醒点,别让人把咱们包了圆。”
马四点头应下:“放心大哥,你和张豹不用值,你俩一个累坏了、一个带伤,我和我弟,再加上小六子轮班就行。”说着掏出驳壳枪检查了下,“还行,还有七八颗子弹。”
牛忠也摸出自己的驳壳枪——今天这枪没开过火,满满两个弹夹。马五和张豹背着的步枪、小六子的驳壳枪也都没响过,毕竟小六子岁数小,白天打遭遇战时吓得够呛,连扳机都没敢扣。
牛忠是真累了,骑马奔了大半天,浑身骨头都快散架,躺在炕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震天响的鼾声。张豹伤口疼得厉害,虽吃了药,却还是发起低烧,昏昏沉沉地哼唧着,没一会儿也睡了过去。
马四让马五和小六子先歇着,自己抄起马五的步枪,起身去院子里查看。王家的院墙将近三米高,大门插得严严实实,他凑到门边往外望,天黑得像泼了墨,啥也看不见。又绕到后院,正房里亮着一盏小油灯,微光从窗纸透出来,房门也插得紧紧的——马四心里清楚,王有才这是还没完全放心他们这些带枪的兵。
他又往马棚走,几匹战马正耷拉着脑袋歇着,今天跟着跑了几十里,也累得不轻。马四从草垛上抱了些干草添进食槽,自己那匹战马还凑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马四笑着拍了拍马额头,心里才算踏实了些。
夜里的风更冷了,白天打仗出的汗把棉袄浸湿,这会儿冻得硬邦邦的,贴在身上又冷又硌。马四缩了缩脖子,把领口紧了紧,转身回了厢房——他得赶紧暖和暖和,好替后面值班的兄弟多扛会儿。
马四回屋一看,马五盖着被子,早就呼呼大睡,嘴角还挂着点口水;小六子缩在炕角,大概是白天吓着了,睡着还时不时抽一下,眉头皱得紧紧的。马四叹了口气,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小六子蹬开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严实了。
幸好王有才还算周到,提前给屋里掏了个火盆,里面还剩着些炭火。马四蹲到火盆边坐下,用铁签子扒了扒炭灰,让火苗再旺些,然后把手伸过去烤着——农村的大炕烧得暖和,加上这火盆,屋里倒不冷。
直到手烘得发烫,马四才稍微松了口气,可一想起白天的遭遇,心里又沉了下去:一个连的兄弟,他眼睁睁看着四五十个倒在鬼子刀下,剩下的跑的跑、散的散,他盯着跳动的炭火,眼眶悄悄红了,嘴里喃喃骂了句:“狗日的鬼子……”
身子的疲惫像潮水似的涌上来,马四盯着火盆里的炭火,眼皮渐渐开始打架,不知不觉就歪在火盆边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身上一沉,猛地惊醒,才看清兄弟马五正给他往身上披棉被。
“哥,你去炕上睡,换我来值。”马五轻声说。马四点点头,没多说话,走到炕边躺下,挨着张豹,头刚挨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实在是太累了。
马五裹紧自己的棉袄,拿起步枪出了厢房。刚推开门,冰冷的寒风就灌了进来,冻得他机灵灵打了个冷颤。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天上的半弯月亮洒下点清冷的光,连个影子都看不清。他抱着枪在院里转了一圈,大门插得牢,马棚里的战马也没动静,这才放了心。
王有才家的正房早就灭了灯——这年头地主也心疼煤油,能省就省。倒是他们这厢房里还亮着,靠的不是王家的油灯,是白天从大帅府顺手扔进马袋里的几包蜡烛。马五想着,要不是这些洋蜡,今晚这屋里怕是得摸黑,王有才可舍不得给他们点油灯。他靠在门框上,盯着屋里跳动的烛火,心里盼着这夜能太平些,别再出什么岔子。
马五终究没叫醒小六子——孩子年岁太小,睡得正沉。他自忖还能撑一阵,可架不住这一天的劳碌,终是在火盆旁抱着枪昏昏睡去。
猛然间,他觉出身边立了个人,慌忙睁眼,原是牛忠醒了,正弯腰穿鞋。那支蜡烛早已燃得只剩个小蜡头,昏黄的光摇曳着。牛忠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炕上去睡,这儿不用你管。”马五还想分辩,却被他打断:“没事,放心睡。这都快四点了,我歇够了,去看看战马。”马五伸了个懒腰,顺势钻进炕上暖融融的被窝。
牛忠裹紧大衣,轻轻推开门,先警惕地扫了一圈。冬日天短,这会子外头仍一片漆黑,他拧亮了手电筒——身为连长,出发时特意把它装在马鞍旁的袋子里,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到了院门口,他先仔细检查门拴,见仍拴得结实,又顺着门缝往外望了望,确认一切如常,才放了心,转身往马厩去。
马棚里,几匹战马静静立着,有的还在慢悠悠咀嚼草料,槽里的存货却已所剩无几。牛忠拿起叉草叉,给战马添了新草料,又顺手往王有才家的两头牛、一头大黑驴的槽子里也添了些——毕竟这户人家待他们是真的好。
忙完这些,他看向自己的枣红马,那马恰好轻轻打了个响鼻。牛忠走过去,手掌抚过马的脑袋,低声道:“老伙计,昨天表现不赖,多吃点,今儿还得接着赶路呢。”枣红马像是听懂了,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