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李昭和仓垣联袂而来,张世安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惋惜和同情。他显然已听闻李衡病重的消息。
李昭和仓垣恭恭敬敬地行晚辈礼,态度谦逊。李昭强忍悲痛,说明来意:“张世伯安好。家父病重,晚辈兄妹心中焦虑,然家父夙愿未了,药庐不可荒废。晚辈此来,一则是感念世伯平日对家父及药庐的照拂,二则……”她斟酌着词句,“近日整理家父书屋,见其手札中记载数例奇症,症状凶险,似与寻常伤寒时疫不同,特来向世伯请教,近来郡内及周边,可曾听闻有类似‘高热不退、骨节剧痛、神昏谵语’之重症?或……有异常之气味流行?”
仓垣在一旁补充道:“晚辈前些日子进山采药,归途似乎也嗅到些不寻常的气息,心中不安,故陪师妹前来叨扰世伯。”
张世安捋着长须,眉头微蹙,仔细回忆道:“令尊医术精湛,见微知着,他所留意之事,必不寻常……嗯,说来也怪,近半月来,确有几起急症报来,皆言高热如炭,骨痛难忍,汤药难进,可惜老夫尚未及亲见,病患便已……唉。”他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医者面对疑难时的困惑,“至于气味……老夫年迈,鼻息不敏,倒未曾留意。不过,昨日有从舞阳方向来的行商求诊,言及彼处似有‘时疫’小范围流传,亦有高热骨痛之说,具体不详。”
李昭与仓垣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舞阳,正是父亲手札中所记录的方位!
“多谢世伯指点!”两人再次恭敬行礼。
离开杏林堂,他们又拜访了城南擅长针灸的“郑娘子”(一位寡居的中年女医,以金针渡厄闻名)和城西专治外伤的“赵铁拐”(一位瘸腿但正骨手法精妙的老军医出身)。两人皆表示近期接诊过几例“邪热入骨”的重症,但都未能救回,言语间多有无奈,对异常气味则均未闻见。他们对李衡的病重均表痛惜,对李昭仓垣小小年纪便遭此变故还要支撑门楣,既感同情又含几分期许。
药庐内,一盏油灯如豆,将李昭和仓垣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白日走访的笔记摊开在案头,墨迹未干。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焚烧后残留的辛香,却驱不散两人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仓垣的指节点在张世安、郑娘子、赵铁拐的名字上,眉峰紧锁,声音低沉:“……世伯虽有觉察,却只当是寻常难症;郑娘子与赵师傅更是束手无策。无人深究,无人绸缪!”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夜色,那若有似无的甜腥腐败气仿佛更浓了,如同悬在颍川城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师妹,若真如师父所料,‘青骨疫’一旦爆发,必是山崩海啸!届时满城恐慌,人人自危,病患如潮水般涌来……你我二人,纵有三头六臂,又如何抵挡?药庐这点方寸之地,杯水车薪!”
李昭放下手中的笔,指尖冰凉。她看着师兄因腿伤而微跛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又看向父亲常坐的那张空椅,心头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仓垣所言,字字如刀,割开残酷的现实。他们太年轻了。仓垣虽得父亲真传,功夫医术皆不俗,但终究不过二十出头,在颍川医界,声名不显。自己更是个刚及笄不久的女子。经验?面对父亲手札中描述的恐怖瘟疫,那点经验微不足道。号召力?在那些成名已久、门庭若市的老医者面前,他们的声音微弱如萤火。
“师兄说得对,”李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恐慌之下,医者自身难保,或被重金延请入深宅,或被汹涌病患淹没……单凭我们兄妹二人,药庐这点方寸之地,杯水车薪。我们必须……必须要有更多的人!更大的地方!”
“更多人?更大的地方?”仓垣猛地转过身,眼中透出苦楚,“从哪里来?谁会信两个小辈关于‘青骨疫’的预言?谁会甘冒奇险,投身这未可知的漩涡?场地、屋舍、资财,哪一样不是天大的难题!……”
李昭静静地坐在书案前,把玩着手里的空茶盏。她微微皱着眉头,轻咬着下唇,一双杏眼时而微眯时而轻抬,似在聆听,又似在思考。她回想着白日的走访,一语不发。忽而,她的眼睛一亮。
“那就自己造!”李昭霍然站起,素白的衣裙在灯下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今日走访,还能得出一个好的信息!”
“好信息!”素来思想相对保守的仓垣露出不解的神情,他望向李昭,“师妹的意思是……”
“人们还不知道这即将爆发的‘疫情’!”看着仓垣仍不解的神情,李昭继续说,“不知道,便不会恐慌,我们的工作阻力就相对要小很多。‘医’是一门‘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技术,想学的人应该不少。趁现在!趁瘟疫还未完全吞噬人心!我们建一个地方——一个能容纳更多人学习医术、辨识草药、收治病患、熬炼汤药的地方!一个……医学堂!一个能支撑起整个颍川防疫根基的‘济世堂’!”
“医学堂?济世堂?”仓垣瞳孔微缩,随即迸发出惊人的亮光。这个念头大胆得近乎疯狂,却又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劈开了眼前的迷雾!
“对!师兄回来前,不,师兄与我走访各位杏林前辈前,我还想带几个学徒,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李昭走到父亲收藏的的颍川郡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药庐附近东郊一片相对空旷、靠近水源的荒地,“我们现在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场地!有能讲课的教室,有存放、晾晒草药的库房和场地,有专门炼药的静室,有接诊筛查的门诊,还要有……留给那些无处可去、或是需要隔离观察的病患暂住的屋舍!必须分区,病舍要远离教学和制药区!” 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也越来越快,“师兄,你熟悉城内外地形,寻址、督造、与里正(村长)和官府周旋,非你莫属!场地、屋舍、材料、工匠,这些‘硬骨头’,交给你!”
仓垣看着地图上李昭所指的地方,又看向师妹眼中那破釜沉舟的决绝,一股豪气涌上心头,压过了腿伤的隐痛和连日奔波的疲惫:“好!场地、屋舍,交给我!我明日便去寻东郊里正周老丈,探听那块官地的底细!再设法求见郡守府工曹掾史陈大人!就算磨破嘴皮子,磕破脑袋,也要在最短时日,打下这根基!”
“我负责广收门徒和筹集资财!”李昭接道,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不仅要收,还要快!要让他们在瘟疫真正降临前,就掌握些东西!但仅凭我们,分量不够。必须请动几位德高望重的名医坐镇授课,哪怕只是挂个名头,也能安定人心,吸引学徒!资财方面,我会变卖家中一些值钱物件,再厚着脸皮去拜访城中几位曾受过父亲恩惠的富户乡绅,寻求捐助。同时,医学堂本身也要能‘造血’——我们可以平价出售防疫药包、提供有偿的简单诊疗,所得全部用于学堂运转和采购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