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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县城南，一间名为“静心茶舍”的二楼雅间里，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冻住的猪油。
上好的龙井在紫砂壶里闷得久了，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熟豆香，混杂着燃尽的香烟味，让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焦躁和沉闷。
钱副主任，也就是钱福生，再也坐不住了。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在铺着暗红色地毯的狭小空间里来回踱步，脚下的步子踩得又重又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猪。
“颜哥，这口气我咽不下！我实在是咽不下！”钱福生猛地停住脚步，一巴掌拍在红木茶几上，震得那套精致的茶具发出一阵乱响。
“一个清水镇来的泥腿子，一个连编制都没有的临时工，就因为在会上说了几句屁话，被周源那个老东西看上了，就敢骑到我头上拉屎！”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成了猪肝色，平日里那副见人三分笑的弥勒佛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扭曲的怨毒。
“全县啊！当着全县那么多干部的面，他让我在投影仪上现眼，让我准备的材料变成了一堆废纸！现在整个县委大院都在传，说我钱福生弄虚作假，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成了全县最大的笑话！”
他越说越气，抓起桌上的茶杯，想喝口水顺顺气，可水早就凉了。他干脆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瓷器碰撞的声音尖锐刺耳。
坐在他对面的颜世宽，县长秘书，却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颜世宽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茶巾擦拭着自己手中的一个建盏。那建盏色泽幽深，在灯光下能看到细密的兔毫纹。他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那不是一个茶杯，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直到钱福生发泄得差不多了，嗓子都喊哑了，他才缓缓抬起眼皮。
“说完了？”颜世宽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钱福生喘着粗气，点了点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说完就坐下，把茶喝了。”颜世宽将擦拭干净的建盏推到钱福生面前，又提起紫砂壶，给他续上一杯颜色深得发黑的茶水，“茶都让你吵凉了。”
这句话，和几天前周源在办公室里对苏正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但从颜世宽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子让人脊背发凉的阴冷。
钱福生不敢再造次，他拉开椅子，重新坐下，端起茶杯，也顾不上烫，一口就灌了下去。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他心里的邪火。
“颜哥，这小子现在进了督查室，成了周源的眼珠子。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啊！不把他弄死，也得让他脱层皮！不然，以后谁还把我们放在眼里？”
颜世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巾，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慢慢地转动着。
“福生，你看事情，还是只看得到你眼前那三寸地。”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你以为，这件事只是那个姓苏的小子让你丢了脸？”
钱福生一愣：“难道不是吗？”
“你丢的，是面子。”颜世宽把那根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缓缓放下，“我丢的，也是面子。但周源要的，是里子。”
他转过头，看着依旧一脸茫然的钱福生，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那个姓苏的，他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周源从乡下捡回来的一块石头，一把刀。”颜世宽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在吐信，“周源刚来清源县，根基不稳。县里这潭水，他搅不动，也不敢轻易搅。所以，他需要一条鲶鱼。”
“一条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怕，浑身是刺的鲶鱼，扔进这潭死水里。让这条鱼去冲，去撞，去把水搅浑。他好坐山观虎斗，看看这水底下，到底都藏着些什么妖魔鬼怪。”
钱福生听得后背开始冒汗，他这才品出味来。
“颜哥，你的意思是……周书记的目标，根本不是我们，而是……”
“是我们，也不是我们。”颜世宽打断了他，“是所有不听他话，不跟他走的人。他把苏正安插进督查室，就是安了一双能随时随地盯着所有人的眼睛，一把能随时随地捅向任何人的刀子。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那……那我们怎么办？”钱福生彻底没了主意，他原本只想报复苏正，现在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场更高级别的政治博弈。
“怎么办？”颜世“宽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残忍，“你找人去查他？去给他下套？去抓他的小辫子？”
他摇了摇头：“蠢。太蠢了。”
“他现在是周源的宝贝，风头正盛。你现在动他，就是直接打周源的脸。周源正好可以借题发挥，把事情闹大，到时候，倒霉的是谁？”
钱福生不说话了，他能想象到那个后果。
“对付一条横冲直撞的疯狗，最好的办法，不是跟它对咬。”颜世”宽将那根没点的烟夹在耳后，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是给他一块肉，一块带钩子的肉。”
他看着钱福生，一字一句地说道：“督查室是什么地方？是得罪人的地方。周源把他放进去，是给了他权力，但也把他放在了火上烤。他查这个，得罪这个部门；他查那个，得罪那个乡镇。他越是‘刚正不阿’，得罪的人就越多。”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拦他，而是要推他一把。”颜世宽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算计的光芒，“他不是想查吗？好啊，我们帮他查！他想当英雄，我们就把他捧成英雄！”
“他去查哪个部门，我们就提前给那个部门透个风，让他们把屁股擦干净，再故意留点无关痛痒的小尾巴让他抓。让他每次都‘大获全胜’，让他觉得查案也不过如此。让他越来越狂，越来越目中无人。”
“同时，我们再在下面散播一些消息。就说，这个苏正是周书记的嫡系，是下来镀金的，更是来当‘钦差大臣’的，谁被他盯上，谁就得掉脑袋。让所有人都怕他，防着他，孤立他。”
钱福生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个计策，比直接把苏正打一顿要狠毒一百倍。
这是要把苏正捧杀！让他成为整个清源县官场的公敌！
当一个人得罪了所有人，就算他背后站着的是县委书记，又能怎么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所有人都想让他死的时候，他离死也就不远了。
“等到他把不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等到他捅的篓子大到周源都捂不住了，我们再出手。”颜世宽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到那个时候，都不需要我们动手，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一拥而上，把他撕得粉碎。”
“高！实在是高！”钱福生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看向颜世宽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和颜世宽的差距，不仅仅是职位，更是脑子。
颜世宽放下茶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老李啊，是我，世宽。”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而亲切，和刚才判若两人。
“哎哟，是颜秘书啊！稀客稀客！您有什么指示？”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谄媚的声音。
“指示谈不上，就是跟你通个气。”颜世宽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听说，周书记对去年的‘厕所革命’项目有点想法，新调到督查室的那个苏正，第一个任务可能就是查这个。”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显然是被这个消息给镇住了。
“颜哥，您放心，我们报上去的数据，都是……都是经过核实的！”
“我当然相信你们。”颜世宽笑了笑，“我打电话就是提醒你一下。那个新来的小苏同志，年轻人，有锐气，工作特别认真，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们啊，要好好配合他的工作，千万不能有抵触情绪，知道吗？”
他特意在“认真”和“配合”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电话那头的人精立刻就听懂了弦外之音：“明白，明白！我们一定‘好好配合’！绝对让他查得‘明明白白’！”
挂掉电话，颜世宽脸上那温和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
他看着一脸兴奋的钱福生，淡淡地说道：“周源不是想用这条‘鲶鱼’来搅水吗？我们就让他搅。他不知道，这条河里，不仅有鱼，还有专门吃鱼的渔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县委大院的方向。
“而且，周源让他查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县长主抓的‘厕所革命’。”颜世宽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用县委书记的刀，去砍县长的项目。呵呵，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