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关于市场部的季度复盘会议,林知意主持得心不在焉。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提问依旧犀利,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被锁在抽屉深处的移动硬盘,飘向那些猝不及防复苏的、滚烫的思念。
会议结束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办公室,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允许自己泄露出一点点真实的疲惫与混乱。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记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维持表面的平静是何等艰难。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日益失控的内心拉锯。
恰好,第二天下午,她需要去城东的高新区参加一个由政府牵头组织的“人工智能产业生态联盟”筹备会。这种会议通常冗长而务虚,但鉴于“灵枢”如今在行业内的地位,她必须露面。
让她眼皮微微一跳的是,会议议程名单上,赫然印着“陆延舟”三个字。
是了,这种级别的联盟,延舟科技不可能缺席。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正好是一个机会。一个在公开的、有多方在场的、纯粹工作的场合,重新“校准”他们之间关系的机会。她要让他看到,也让自己确信,他们之间,只有纯粹的工作连接,仅此而已。
会议在高新区管委会宽敞而略显冰冷的会议室举行。长长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坐满了各大企业的代表和相关部门负责人。林知意到得不算早,进去时,发现陆延舟已经到了,坐在靠近主位的位置,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会议材料。
他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侧脸线条在会议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峻。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头,视线穿过半个会议室,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带着惯常的商业性审视,却又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点难以捕捉的东西。
林知意的心跳漏了一拍,但立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走到一个与他隔了几个座位的位置坐下。她拿出笔记本和笔,挺直背脊,摆出全神贯注开会的姿态,刻意忽略掉来自那个方向的所有存在感。
会议果然如预料般冗长。各方代表轮流发言,阐述对联盟的期望和建议,内容大多空洞重复。林知意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偶尔在本子上记录几句关键信息,但眼角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瞥向那个方向。
她看到他和旁边的一位官员低声交谈,侧脸线条流畅而从容。
她看到他在别人发言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个她曾经熟悉,并试图遗忘的习惯动作。
她看到当某个代表提出一个明显不靠谱的建议时,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耐。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像是一块拼图,与她记忆中的那个陆延舟严丝合缝地重叠,却又带着五年岁月沉淀下来的、更深沉的底色。
她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会议进行到中途,进入自由讨论环节。话题不知怎的,绕到了数据隐私和伦理规范这个敏感领域。一位代表言辞激烈地主张应采取更严格的隔离政策,几乎要将不同企业间的数据合作可能性完全扼杀。
林知意微微蹙眉。这种因噎废食的观点,并不符合产业发展的长远利益。她正准备开口反驳,一个冷静低沉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了起来。
是陆延舟。
他没有看那位代表,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语气沉稳而有力:“我认为,在数据应用和隐私保护之间,并非只有二元对立的选择。关键在于建立清晰、透明、可追溯的规则框架,以及采用足够安全的技术手段,比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多方安全计算和联邦学习。一味的隔绝,只会阻碍技术创新和产业协同。”
他的观点清晰,逻辑严密,直接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林知意的心轻轻一动。这正是她想说的。甚至他提到的技术方案,也与他们之前讨论联合技术标准时不谋而合。
那位代表似乎有些不服,还想争辩。
林知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我同意陆总的看法。规则的建立和技术的发展,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灵枢’在医疗数据的安全协同处理方面有一些实践经验,我们愿意在联盟的框架下,分享我们的技术方案和标准实践,共同推动建立一套既能保障安全、又能促进创新的数据使用规范。”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在会议室里清晰地回荡。
话音落下,她下意识地看向陆延舟。
他也正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预想中的对抗或审视,也没有酒吧里那种卸下防备的柔和。那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棋手在纷乱的棋局中,突然看到了对手落下的一步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棋;像是孤身作战的将领,在战场上听到了来自侧翼默契的策应。
那是一种基于共同认知和专业判断的、瞬间的共鸣与确认。
非常短暂,几乎只有零点几秒。
陆延舟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随即移开了目光,继续参与到后续的讨论中。
林知意也迅速低下头,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刚才那一刻……算什么?
不是工作伙伴例行公事的附和,也不是对手之间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更像是一种……默契。
一种建立在共同理念、相似思维模式和长期(哪怕是中断后又重新连接)的相互了解基础上的、自然而然的默契。
这种默契,超越了简单的“同事”或“合作伙伴”的范畴。
会议在傍晚时分结束。众人寒暄着陆续离场。
林知意刻意放慢了收拾东西的速度,不想和陆延舟打照面。等她磨蹭到最后,拿起包准备离开时,却发现陆延舟还站在会议室门口,似乎是在等她。
她的脚步顿住了。
陆延舟转过身,看着她,语气平淡如常:“回公司?顺路,可以送你。”
又是“顺路”。林知意几乎要脱口而出“不用了”,但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想到刚才会议上那短暂的眼神交汇,到嘴边的拒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她沉默着,算是默认。
两人并肩走向电梯间,一路无话。气氛却不像之前那般冰冷或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奇怪的、微妙的平静。
坐进车里,依旧是舒缓的音乐,依旧是沉默。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缓慢前行。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陆延舟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问的却是一个与工作毫无关系的问题:
“上次那家粤式茶餐厅,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林知意怔住了,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以为经过酒吧那晚,他们之间那种略带私人的话题已经就此打住。
“……还不错。”她谨慎地回答。
“嗯。”陆延舟应了一声,目光看着前方闪烁的红灯,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那家老板是广东人,食材每天从南方空运,还算正宗。”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解释?
林知意的心跳莫名地又漏了一拍。他是在告诉她,他选择那家店,并非随意,而是确认过其“正宗”?
这细微的、近乎笨拙的“解释”,比任何直接的关怀都更让她心绪不宁。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轻声“嗯”了一下,算是回应。
之后,又是一路沉默。
直到车子再次停在她公寓楼下。
“谢谢。”林知意低声道谢,准备下车。
“林知意。”他又叫住了她。
她回头。
陆延舟看着她,昏黄的车内灯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小小的光斑。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
“下次筹备会,”他说,“关于数据标准的细化讨论,或许我们可以提前沟通一下。”
不是命令,不是要求,是一个带着商量意味的提议。
一个为他们下一次“顺理成章”的见面,找好的、无可指摘的工作理由。
林知意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能看到那平静表面下,与自己同样不平静的暗流。
她忽然明白了。
他们之间,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对手”或“合作伙伴”。
那种在会议上不约而同的默契,那种记得她口味并笨拙解释的细心,那种分享过往伤痕后的理解,那种此刻用工作掩饰着其他意图的靠近……
所有这些模糊的、介于公私之间的行为和情绪,都在指向一个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愿、或者不敢率先戳破的状态——
朋友以上。
一种超越了普通商业合作与同事关系,掺杂了太多过往情愫、现实考量、彼此欣赏与试探的,复杂而危险的灰色地带。
林知意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清晰感。
她看着他,看了好几秒,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
说完这个字,她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公寓大楼。
没有明确的界定,没有未来的承诺。
只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好”,默许了这种“朋友以上”的、危险而迷人的模糊状态,继续蔓延。
她知道这很危险。
但她似乎,已经无法,也不愿再后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