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回到他那间小小的、兼作仓库的更衣室。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尘埃与旧纸箱混合的味道。他拉开吱呀作响的衣柜门，一股浓重的樟脑丸气息扑面而来。柜子最深处，挂着一件用防尘袋小心罩起来的西装。
他取下防尘袋，西装的面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种过时的光泽。这是他十年前，公司刚开业时，咬牙在百货商场买的。他记得那天，妻子陪着他，挑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选了这套看起来最“老板”的。他穿着它签下了公司的第一笔订单，穿着它在年会上给员工发红包，也穿着它去参加了女儿的家长会。
这件西装，承载着一个中年男人所有关于体面和希望的记忆。
后来，公司在高新区的项目上栽了跟头，元气大伤，他再也没穿过它。仿佛那次失败，连同这件西装所代表的体面，一同被他锁进了柜子深处。
他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换上衬衫。手指有些笨拙，扣第一颗扣子的时候，竟然扣错了位置。他解开，重新来过。然后是西装，肩膀的地方有些紧了，这些年发了福，被生活磨圆了棱角，也撑大了腰身。
他没有打领带，只是将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去参加酒宴的宾客，更不想让自己窒息。
他站在那面布满灰尘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袋浮肿，头发也夹杂了银丝。但那双眼睛，在反复的挣扎与恐惧之后，沉淀下来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东西。不是愤怒，也不是决绝，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就像一个决定要走上手术台的病人，恐惧已经到了尽头，剩下的，只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手术刀。
他走出更衣室，迎面撞上了公司的老会计，一个跟了他快十年的大姐。
“王总，您这是要出去？”会计大姐看着他这一身行头，愣住了。
“嗯，去开个会。”王建军的声音很平稳。
“什么会啊？这么正式？”
王建-军没回答，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刘姐，下午不管谁打电话找我，都说我不在。还有，把这个月该发的工资，提前准备好吧。”
会计大姐的脸色变了变，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嘴唇动了动，想问，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好。王总，您……路上小心。”
王建军嗯了一声，迈开步子，朝着楼下走去。皮鞋踩在水泥楼梯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过去的人生上，沉重，且再也无法回头。
……
高新区管委会主任办公室里，那桌丰盛的午餐已经完全凉透了，服务员悄无声息地进来，又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换上了一壶新沏的龙井。
高远一口没喝。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那个小小的花园。他刚刚也看到了林正的车离开，也猜到了他去干什么。但他不相信，一个只见过一面、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能用几句空洞的口号，说服一个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小老板。
王建军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懂得权衡利弊。一边是自己许诺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另一边是林正画下的一张虚无缥缈的大饼。怎么选，不是一目了然吗？
可是，电话为什么还不来？
按照他的剧本，王建军在接到自己的“邀请”后，应该会立刻、或者假意思索片刻后，诚惶诚恐地打电话过来，再三保证，表忠心，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下午发言的“尺度”和“重点”。
这才是正常的流程。
可现在，他的手机安静得像一块板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墙上那只昂贵的摆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神经上。他开始烦躁地踱步，办公室里名贵的波斯地毯，被他踩得毫无声息，这让他更加烦躁。
他拿起手机，想打过去问问。可手指划到王建军的名字上，又停住了。
不能打。
这个电话一旦由他打过去，主动权就彻底易手了。那会暴露出他的焦虑和底牌，让王建军那只老狐狸嗅到血腥味，反过来跟他讨价还价。
“妈的。”高远低声骂了一句，将手机扔在沙发上。
他强迫自己坐回大班椅，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盘算下午的座谈会。
王建军这张牌，是用来对冲的。就算他靠不住，自己手里还有另外几张牌。他已经让秘书通知了另外三家和他关系不错的企业，让他们务必到场。一家是他的远房亲戚开的，另外两家，这些年没少从他这里拿好处。他们会知道该怎么说的。
只要把水搅浑，让座谈会变成一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表彰会，林正那小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计可施。
想到这里，高远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沫子。
他还是不相信，有人敢当着全市媒体的面，跟他撕破脸。在高新区这块地盘上，他高远，就是天。
……
临时工作组办公室里，气氛要轻松得多。
李主任正拿着手机，兴致勃勃地刷着本地新闻App的直播预告。好几家媒体都已经把“市联合工作组在高新区召开企业家座谈会”的消息挂上了头条，还配上了“现场直播”的角标。
“看见没？林主任，这叫舆论造势！”李主任把手机递到林正面前，一脸的与有荣焉，“现在全高新区的企业，估计都在盯着这场直播呢。高远就算想捂盖子，也捂不住了！这一招，高，实在是高！”
林正笑了笑，没接话。他刚接到陈科员的电话。
电话里，小陈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难掩兴奋：“林主任，赵立新那边见到了。他……他比我们想的还要激动。我一说来意，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泪当场就下来了。他说他等这一天等了两年了。他把当年所有的投标材料、技术论证、还有他自己搜集到的一些关于‘云翼科技’的证据，全都复印了一遍，装了满满一个文件袋，说下午要在会上，一件一件地念给所有人听。”
“让他冷静一点。”林正的语气很平静，“告诉他，下午的会，不是个人恩怨的宣泄场。我们解决的是制度问题，不是私人仇怨。让他挑最关键、证据最确凿的说。另外，注意他的安全，派两个同志，把他‘保护’起来，一直到他走进会场。”
“明白！”
挂了电话，林正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知道，赵立新是一门准备已久、装满了火药的重炮，只要点燃引信，就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而王建军，是他递给高远的一把手术刀。他不知道王建军最后会不会选择握住这把刀，是捅向高远，还是捅向自己。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给了王建军一个选择的机会。在一个所有人都默认没有选择的环境里，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下午一点五十分。
高新区管委会大楼的国际会议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闪光灯不时亮起，各路媒体的长枪短炮已经架设完毕，对准了主席台。台下，受邀的企业家代表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有人在低声交谈，有人在闭目养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平静。
高远在一众管委会副职的簇拥下，从侧门走进了会场。他脸上挂着沉稳的微笑，一路走，一路和前排相熟的企业家点头致意，派头十足。
他在主席台中央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台下。他看到了那几个他安排好的人，他们都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向他投来心领神会的目光。
高远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他拿起桌上的发言稿，清了清嗓子，准备宣布会议开始。
就在这时，会议厅厚重的木门，被再次推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有些模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来人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身形有些佝偻，他停在门口，似乎在适应会场里明亮的光线。
高远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是王建军。
他来了。
高远的心头掠过一丝喜悦，他甚至想对王建军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看，聪明人，最终还是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他的秘书也看到了王建军，连忙起身，快步迎了过去，想把他引到后排那几个预留的“安全”位置上。
然而，王建军并没有理会那个秘书。
他只是顿了顿，然后迈开脚步，径直朝着会场最前方走来。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他穿过一排排坐席，穿过那些或惊讶、或探究、或玩味的目光，最终，在第一排，正对着媒体摄像机的位置，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空位，旁边坐着的，正是天鹰智能的赵立新。赵立新的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
王建军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高远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看着王建-军，王建军也正抬起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个冰冷而残酷的战场。
王建军的眼神里没有挑衅，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那是一种将自己完全豁出去之后，才有的眼神。
高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输了。在这场还未开始的会议上，在他亲手搭建的这个舞台上，他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