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主任那句轻飘飘的“当面请教”,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带着冰冷的寒意。
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几分,变得稀薄而凝滞。
秦峰那刚毅的侧脸线条绷得更紧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在椅子上,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警惕。
林正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有听出对方话语里暗藏的机锋。他甚至还顺着对方的话,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谦逊的微笑。
“何主任言重了,我们调查组也是刚成立,许多工作还在摸索阶段。您是纪检战线上的老前辈,要说请教,也该是我们向您请教才是。”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对方,又巧妙地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像一团棉花,让何主任蓄力打来的一拳,落了个空。
何主任眼中的审视之色更浓了。他端起茶杯,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着浮沫,这个动作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重新评估眼前的年轻人。
油滑?不像。这年轻人眼里太干净,没有那种官场老油条的浑浊。
天真?更不像。能在自己反客为主的瞬间,就立刻找到最稳妥的立足点,这份反应和心性,绝非天真之辈。
“林副组长太谦虚了。”何主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既然是为了工作,那我也就不绕圈子了。”
他的目光从林正脸上移开,转向了秦峰,那温和的笑容背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秦峰同志,我们接到群众实名举报,反映你在三年前处理城西高速连环追尾事故时,收受了死者家属王秀兰老人的一条‘红利群’香烟。这件事,有还是没有?”
来了。
林正的眼角余光瞥向秦峰,只见他下颌紧咬,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有。”秦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金属。
何主任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从桌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推到桌子中央。
“这是举报信的复印件,还有王秀兰老人按了手印的证词。她说,当时是为了感谢你帮她找到了肇事方,才送的烟,你也确实收下了。”
林正的目光落在那份证词上。字迹工整,逻辑清晰,完全不像一个不识字的老人能写出来的东西。而那个红色的指印,鲜艳得有些刺眼。
【系统提示:检测到伪造证据。该证词由他人代笔,王秀兰本人在被误导的情况下按下的手印。代笔者:清源县政府办公室秘书,孙宇。】
孙宇?林正记得这个名字,是常务副县长杨万里的专职秘书。
线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串联起来了。
“秦队,是这样吗?”林正没有去看那份证词,而是扭头问秦峰。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确认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秦峰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最终还是压下了火气。他看向林正,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问。但他还是沉声回答:“是。我收了,但当天就交给了队里的内勤登记入库,有记录可查。”
“很好。”林正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何主任,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何主任,您看,事情很清楚。秦峰同志收了群众的馈赠,为了不让老人寒心,他选择了一个变通但合规的处理方式,事后也及时上交。这非但不是违纪,反而体现了一位基层干警在执法过程中的人情味和原则性。”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我只是有点好奇,这么一件三年前的、有明确处理记录的小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被‘实名举报’上来?而且,还惊动了您这位纪检监察室的主任亲自来问话。”
林正的目光清澈而直接,他直视着何主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何主任,您不觉得,这举报的动机,有点可疑吗?”
何主任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僵硬。
他没想到,林正非但没有急着为秦峰辩解,反而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举报行为本身。这一招釜底抽薪,让他准备好的所有关于“收受礼品”的纪律条款和诘问,都变得有些无的放矢。
“林副组长,我们纪委办案,只认证据,不谈动机。”何主任推了推眼镜,试图重新掌握主动权,“只要举报内容属实,我们就必须调查。这是我们的职责。”
“我完全赞同。”林正立刻点头,表示认可,“职责所在,理应如此。不过,”他又来了一个转折,“《纪检监察机关处理检举控告工作规则》里也明确规定,对于借检举控告诬告陷害他人的,应当依规依纪依法严肃处理。秦峰同志现在是我们联合调查组的核心专家,他的工作,直接关系到县里一桩重大历史遗留问题的调查进度。”
林正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却字字清晰。
“现在,有人用一桩三年前已经处理妥当的旧事,来干扰我们调查组的工作,甚至试图以此为借口,将我们的核心专家停职。何主任,从程序的角度看,这算不算是‘借检举控告,意图妨碍公务’?我们调查组,是不是应该请公安机关介入,查一查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鬼?”
“你!”何主任身旁一直没说话的另一名年轻纪检干部,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
“放肆!这里是纪委,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秦峰那压抑已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直面那个年轻干部。
“坐下!”
两个字,同时从林正和何主任的口中喝出。
秦峰看了一眼林正,那双喷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缓缓坐了回去,只是胸膛依旧在剧烈起伏。
林正则看都没看那个年轻干部,目光始终锁定在何主任身上,脸上带着歉意,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何主任,您看,我这同事,脾气就是这么火爆。不过也难怪,一个兢兢业业的老警察,被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冤枉,有点情绪,也正常。您说对吧?”
何主任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这个年轻人,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你抓不住他任何把柄。他句句不离规矩,字字不离程序,却能用这些规矩和程序,编织成一张反过来将你罩住的网。
他甚至怀疑,林正是不是把整本《纪检监察工作条例》都背下来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
“呵呵,”许久,何主任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有些干涩,“林副组长果然是年轻有为,口才了得。这件事,我们会继续深入调查,在有明确结论之前,不会影响秦峰同志的正常工作。”
他这是,退了一步。
林正知道,今天的第一个回合,自己算是勉强守住了阵地。
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何主任话锋一转,将桌上那份关于秦峰的举报信收了起来,又从文件夹里,拿出了另一份更厚的文件,轻轻放在了桌上。
“既然秦峰同志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聊聊林副组长您更关心的事了?”
何主任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落在了林正的身上,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我们纪委,最近也梳理了一些关于‘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的历史资料。其中,关于三年前,第一任调查组组长王建国同志的意外身亡,有一些细节,我们觉得很蹊跷。”
他顿了顿,看着林正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比如,我们发现,在王建国同志出事的前一天,他的银行账户上,突然多出了一笔五十万的匿名汇款。林副组长,你对这件事,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