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初夏,风中已带着一丝暖意。相国府后苑的暖房之内,更是四季如春。从域外移植而来的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其中一株名为“夜光藤”的植物,在白日里也散发着柔和的荧光,将貂蝉的侧脸映照得如梦似幻。
她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巧的银剪,修去一盆兰花枯黄的叶片。动作轻柔,专注,仿佛这盆花便是她的整个世界。自从住进这座华美却也空旷的府邸,这些无言的草木,便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交谈声从月亮门外传来,打断了她的宁静。
“听说了吗?又要打仗了!”是一个年轻侍女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炫耀,“这次是往南边打,听说是那个叫什么江东的地方。”
“江东?那不是隔着一条大江吗?听说那里是鱼米之乡,富庶得很呢。”另一个声音里充满了向往。
“可不是嘛。不过再富庶又如何?咱们相国派出的可是‘神策军’!就是吕将军统领的,全是那种会跑的铁家伙!听我那在城外当值的表兄说,那些铁家伙现在还能下水了!就跟河里的大王八一样,水陆两栖!”
“真的假的?铁疙瘩还能浮在水上?”
“骗你作甚!到时候大军开过去,从江面上直接冲上岸,那江东岂不是旦夕可下?到时候,那里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不是都得运回长安来……”
侍女们的说笑声渐渐远去,银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在光洁的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惊得兰花叶尖的露珠都滚落下来。
貂蝉的指尖一片冰凉。
江东……
她缓缓直起身,走到暖房的窗边,望向遥远的东南方。那里,隔着千山万水,是一片她从未见过的土地。可她能想象得到,长江之上,渔舟唱晚;田野之间,稻浪金黄。那里的百姓,也和关中的百姓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祈求的不过是一份安稳与温饱。
可现在,战争的阴云,就要飘到他们的头顶了。
她忘不了当初在洛阳,董卓大军入城时的景象。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那些在乱军中被践踏的、曾经鲜活的生命。她自己,若非被王允带走,也早已是那乱世尘埃中的一粒,不知飘向何方。
那种家园破碎,身如浮萍的恐惧,早已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她以为,随着董卓击退异族,平定关东,又颁布了种种利民的政令,让百姓有田耕,有饭吃,让孩子们有学上,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甚至开始在心中为那个男人辩解。他粗鄙,他霸道,他视人命如草芥,但他似乎真的在用他那套匪夷所思的逻辑,建立一个全新的、至少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秩序。
他庇护了自己,庇护了蔡姐姐,庇护了大小乔和甄宓妹妹,让她们这些本该在乱世中凋零的女子,有了一方安身之所。这种“恶”与“善”的矛盾,让她迷惑,也让她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对他产生了一种极为复杂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可现在,他又一次举起了屠刀。
这一次,不是为了自保,不是为了抵御外敌,而是主动出击,要去征服一片安宁的土地。
是为了统一天下吗?貂蝉的心中泛起一阵苦涩。统一,多么宏大而光辉的词语。可这两个字背后,是多少人的家破人亡,是多少座城池的断壁残垣?
她想起了那个被吕布称之为“铁王八”的钢铁巨兽,想起了侍女口中那支即将下水的“神策军”。她毫不怀疑,一旦那支军队出现在长江之上,江东将毫无抵抗之力。等待着孙策和周瑜的,只有毁灭。等待着江东百姓的,又会是什么?
一阵无力感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在这座府里,身份尊贵,衣食无忧,可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甚至不能去向那个男人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回答。或者,他会用那种粗鄙而戏谑的语气,说一些“朕的女人,管那么多做什么”之类的话,将她所有的担忧都堵回去。
“妹妹在担心江东之事?”
一个温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蔡文姬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手中端着一碗安神的莲子羹。
“蔡姐姐。”貂蝉回过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中的忧色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蔡文姬将莲子羹放在石桌上,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我听说了。相国要对江东用兵。”
“姐姐……”貂蝉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何又要打仗?关中的百姓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为何不能让江东的百姓,也过几天太平日子?”
蔡文姬沉默了片刻,轻轻拉起貂蝉冰凉的手,柔声道:“妹妹,你可知,这天下就像一个生了重病的人,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脓疮。袁绍是一个,袁术是一个,刘表是一个,孙策也是一个。若不将这些脓疮一个个都割掉,这病,就永远不会好。天下,也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太平。”
她的话语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智与清醒。
“可是……割掉脓疮,会流很多血,会很疼。”貂蝉的眼眶微微泛红。
“是。”蔡文姬点头,眼中也闪过一丝不忍,“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这天下在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里,都陷入诸侯割据、相互攻伐的无尽战乱中,让一代又一代的人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不如由他,用最雷霆的手段,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这一切。”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妹妹,你觉得,如今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
貂蝉哑口无言。
是啊,除了他,还有谁?那个看似仁德的刘备?那个野心勃勃的曹操?还是已经沦为阶下囚的袁绍?他们谁都没有那个男人所拥有的、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
“我只是……只是觉得江东的百姓无辜。”貂蝉低声说。
“乱世之中,何人又不无辜?”蔡文姬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他或许不是仁君,但他正在做一件前无古人,或许也后无来者的事。我们能做的,只是相信他。相信他带来的,会是一个比现在好上千倍百倍的未来。”
蔡文姬的话,像一剂苦药,暂时抚平了貂蝉心中的焦虑,却也让那份无力感更加沉重。
她知道蔡姐姐说的是对的。从大局来看,这或许是唯一的、也是最快结束乱世的办法。可她的心,终究不是铁石做的。她无法像一个史官那样,冷漠地看待数字背后的人命。
夜深了,貂蝉辗转难眠。她披衣起身,走到廊下。相国府一片寂静,只有巡逻甲士的脚步声在远处规律地响起。
她抬起头,望向府邸最深处,那座永远灯火通明的书房。
那里,便是这架庞大战争机器的心脏。那个男人,此刻或许正对着舆图,运筹帷幄,决定着千里之外无数人的生死。
他真的像蔡姐姐说的那样,是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吗?
貂蝉不知道。
她只觉得,那个亮着灯的窗口,像一只洞悉一切,却又毫无感情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大地。
她忽然很想知道,当那个男人俯瞰着脚下的万里江山时,他的眼中,看到的究竟是苍生,还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