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巷的巷口,像是一道无形的界限,隔开了两个世界。
界限之外,是长安城寻常的市井喧嚣,是阳光下飞扬的尘土和鲜活的生命力。界限之内,是终年不见几缕阳光的阴暗,是发酵的酒酸与霉变之气混合的颓唐。
数十名披坚持锐的西凉甲士如一排沉默的铁俑,将这道界限彻底封死。他们的盔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肃杀之气让周遭探头探脑的百姓噤若寒蝉,纷纷缩回了脖子。
李儒翻身下马,动作干练,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巷内深处。他亲自上前,为蔡文姬掀开了车帘。
一袭素衣的蔡文姬缓步而下。她没有佩戴任何华丽的饰物,通身唯一的亮色,便是那双在阴沉天色下依旧清亮如水的眼眸。她看着眼前这条泥泞肮脏的小巷,仿佛能看到无数才华与抱负,都陷在这污浊的泥沼里,腐烂,发酵,最终变成一声无力的酒后悲鸣。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巷子深处,果然传来了夹杂着酒嗝的狂放诗句,声音里满是怀才不遇的愤懑与自怜。
蔡文姬没有让李儒陪同,只身一人,提着裙摆,小心地避开脚下的污秽,一步步向巷内走去。她的出现,像是一滴清水落入了滚油之中。
巷内或坐或卧,东倒西歪的十几个文士,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清丽身影惊得一愣,酒意都醒了三分。有人眼中闪过惊艳,有人则是立刻露出了鄙夷与不屑,尤其是在看到巷口那些代表着董卓权力的甲士之后。
“呦,这不是蔡中郎家的千金吗?怎么,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还不够你选,竟自荐枕席,入了相国府的门了?”一个面色蜡黄的文士斜倚在墙角,手中提着酒壶,醉眼惺忪地嘲讽道。
“郑平,休得胡言!”另一人尚存几分理智,低声喝止,但看向蔡文姬的眼神,同样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
被称作郑平的文士,据说是大儒郑玄的远房族侄,也曾少年得志,只可惜时运不济,家道中落,如今是这槐树巷里最落魄,也最尖酸的一个。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挡在了蔡文姬面前。
“我胡言?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郑平冷笑一声,酒气喷了蔡文姬一脸,“蔡大家,你父亲蔡邕,何等风骨!为汉室忠良,名满天下。你倒好,竟与那国贼董卓为伍,你对得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吗?!”
这番话,字字诛心。
蔡文姬的脸色白了几分,握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郑平,直到他声嘶力竭地吼完。
“说完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清泉流过顽石,带着一股洗涤人心的冷静。
郑平一滞。
“我今日来,并非与诸位逞口舌之利。”蔡文姬环视众人,目光从他们或尴尬,或愤怒,或麻木的脸上一一扫过,“我来,是想请诸位出山,为人师表。”
巷子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为人师表?哈哈哈,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教谁?教那些泥腿子的娃娃?教他们怎么扛锄头,还是怎么杀猪?”
“蔡大家,你这是在羞辱我等吗?!”
郑平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郑平,三岁能诵,五岁成文,所学乃经天纬地之术!你让我去教一群黄口小儿‘天地玄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蔡文姬没有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她只是在等他们笑完。
“官府供饭。”她轻轻吐出四个字。
笑声戛然而止。
“一天三顿。”她又补充了两个字。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顿顿有肉。”
最后四个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了这群穷酸文士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肉……他们已经多久没尝过肉味了?每日不过是些能填饱肚子的粗粮,运气好时能用最后几个铜板换一壶劣酒,麻痹自己。
一些人喉头滚动,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眼神开始闪烁。
郑平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到了身后同伴们的动摇,这比直接打他的脸还要难受。他猛地一跺脚,声色俱厉地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我等读圣贤书,修的是风骨,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说得好。”蔡文姬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一下,反倒让郑平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敢问郑先生,”蔡文姬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饱读诗书,所学为何?”
“自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郑平想也不想,便将这套话说得慷慨激昂。
“说得真好。”蔡文姬再次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那如今,天塌地陷,生民涂炭,绝学将断,太平无望。敢问郑先生,你又身在何处,行何等事?”
郑平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蔡文姬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扎进他们内心最软弱的地方:“诸位,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在此处,用前人的诗文,浇自己的块垒,抱怨几声时运不济,还能为这摇摇欲坠的天下,做什么?”
“你们说我委身国贼,没错。可我用这身‘污名’,换来了相国府的藏书,换来了编纂新史的权力,换来了今日站在这里,为天下孩童求一群老师的机会!”
“而你们呢?”她向前一步,直视着郑平,“守着一身所谓的‘风骨’,守着一肚子即将烂掉的学问,在这阴暗的巷子里,等着被这乱世,连同你们的‘风骨’一起,碾成尘埃吗?!”
“你……你……”郑平被她逼得连连后退,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力反驳。
就在巷中气氛剑拔弩张,几欲失控之时,蔡文姬却忽然缓和了语气。她从袖中,取出那卷被体温捂热的羊皮纸,缓缓展开。
“相国欲开之学,并非要诸位去教那些孩童之乎者也。”
她指着上面鬼画符般的符号,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调,清晰地念了出来。
“a—o—e—”
“b—p—m—f—”
巷中的文士们全都愣住了,这是什么东西?听起来不似梵音,倒像是某种上古遗落的咒语。
“此法,名为拼音。乃相国所创,可将汉字万千读音,尽数归于这数十符号之中。掌握此法,一个目不识丁的孩童,三月之内,便可通读寻常文章。”
此言一出,满巷死寂。
郑平脸上的愤怒与不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与不可思议。他死死地盯着那卷羊皮纸,仿佛要将那些符号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三月之内,通读文章?
这怎么可能!这颠覆了他们数十年寒窗苦读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知识的传承,何曾变得如此轻易?若真如此,那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知识垄断,岂不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所有文士心中升起。他们看向蔡文姬,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敬畏,甚至是……恐惧。
他们恐惧的不是蔡文姬,而是她身后那个能拿出这种东西的男人。
“选择吧,诸位。”蔡文姬收起羊皮纸,声音恢复了平静,“是继续在此处醉生梦死,等着这乱世将尔等吞噬。还是随我一道,去做一件真正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事。”
她说完,转身便走,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
巷口的李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对着身后的甲士,做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手势。甲士们会意,沉重的长戟在石板上轻轻一顿,发出的闷响,让巷内的每一个人心头都为之一颤。
……
当蔡文姬的马车驶出槐树巷时,另一则消息,早已通过李儒派出的快马,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相国大人下令了!要在城里开办官学!”
“官学?那不是给官家子弟上的吗?跟咱们有啥关系?”
“你懂个屁!这次的官学不一样!相国大人说了,只要是咱长安城的孩子,年满六岁,不管男女,不管爹娘是干啥的,都能去!不要钱!一个子儿都不要!”
“啥?!不要钱还管读书?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城南那座废弃的太平观,已经挂上‘长安第一官学’的牌子了!说是过几天就招学生!连书本笔墨都由官府出!”
铁匠铺里,满身汗水的铁匠停下了手中的锤子,愣愣地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又回头看了看在炉火边玩耍的、满脸黑灰的儿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街道边,卖炊饼的妇人一把抱住自己的女儿,激动得语无伦次:“囡囡,你听到了吗?你能读书了!你以后不用跟你娘一样,当个睁眼瞎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入长安的每一个角落,飞入那些最卑微、最破败的屋檐下。
无数的百姓从家中涌出,他们奔走相告,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他们不懂什么家国天下,不懂什么万世太平。他们只知道,自己那被禁锢在土地和劳作中的命运,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们的孩子,那些本该重复他们一生的孩子,或许能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董相国仁义啊!”
“相国大人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长安城的四面八方响起,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甚至传到了那高高的宫墙之内。
槐树巷的巷口,郑平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依旧阴暗的巷子,又抬头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百姓们发自肺腑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那点可怜的、脆弱的“风骨”,在这真实的民心向背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满是褶皱的儒衫,逆着人群,朝着城南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