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粒子不大,细细碎碎,像盐末,被北风裹挟着,斜斜地打在雕花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天色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让整座巍峨的相国府都显得有几分萧索。
貂蝉就坐在窗前,身上披着一张厚厚的白狐裘,怀里抱着个小巧的铜手炉。炉中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顺着掌心,一丝丝渗入四肢百骸,却驱不散心底那股子越来越浓的寒意。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目光没有焦点,只是怔怔地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光秃秃的梅树。树枝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白。
丫鬟小翠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为她续上热茶,嘴里忍不住絮叨着:“小姐,您都看了一上午了,仔细冻着。外面风大,还是回暖阁里去吧。”
貂蝉没有动,像是没听见。
小翠见状,又轻声说道:“小姐,您是没听见外面那些人说呢。现在长安城里的米价,又降了!听说那个‘四海通’商号的粮车,一辆接着一辆,跟不要钱似的往城里拉粮食,别说人了,就是府里喂马的黑豆,都便宜了好几成!大家都说,跟着董相国,这辈子都不用愁饿肚子了。”
丫鬟的语气里满是雀跃和真心实意的感激,这声音,却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了貂蝉的耳朵里。
是啊,连一个不识字的丫鬟,都知道董卓的好。
可义父王允告诉她的,不是这样的。他口中的董卓,是青面獠牙的恶鬼,是祸乱朝纲的国贼,他所到之处,应是民不聊生,饿桴遍地。
但她亲眼所见的,是什么?
是那些被收养的孤儿在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是坊间百姓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安稳笑容,是如今这低到不可思议的粮价。
她甚至听说,那个曾经与董卓势同水火的凉州马腾,在兵败之后,不仅没被诛杀,反而收到了董卓送去的粮草和药材,如今已是俯首称臣。
焚洛阳的恶魔,与建学堂的善人。
弑君主的国贼,与安万民的相国。
一个人的身上,怎么能同时存在如此截然相反的两面?
她想起前几日,吕布兴冲冲地来找她。那位名震天下的战神,刚从西凉战场上凯旋,眉宇间满是少年得志的狂喜。他唾沫横飞地向她描述着那种“仙兵”的威力,说敌人的骑兵如何像麦子一样成片倒下,说他如何轻松地赢得了胜利。
“蝉儿,你是没看见!那玩意儿,‘砰’的一声,百步之外的人就倒了!比弓箭厉害百倍!义父他……他真是天神下凡!”
可狂喜过后,吕布又开始抱怨,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不解和一丝烦躁。
“可义父最近真是越来越古怪了,整天不琢磨着怎么带兵打仗,一统天下,反而去关心什么田里的庄稼,城里的粮价。还搞了个什么‘四海通’,跟那些下贱的商人搅和在一起,真是……有失身份。”
貂蝉当时只是微笑着,为他斟酒,一言不发。可她的心,却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吕布看不懂。
或许,这天下除了董卓自己,就没人能看懂。
当吕布还在为拥有一件神兵利器而沾沾自喜时,董卓,已经开始用粮食这种最不起眼的东西,去撬动整个天下的格局了。
她原本的使命,那套义父王允视若珍宝的“连环计”,此刻想来,是何等的可笑和幼稚。就像一个孩子,妄图用一根小木棍,去绊倒一头正在行进的巨象。
巨象甚至不会低头看她一眼。
这种无力感,比董卓任何粗暴的言语和轻薄的举动,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谜团里,而那个出题的人,就住在隔壁的院子,每日吃着她不敢想象的“仙果”,做着她无法理解的“善举”,然后用一种怜悯又嘲弄的目光,看着她,看着所有自作聪明的人。
“小翠。”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哎,小姐,奴婢在。”
“你说……一个人,有没有可能,既是好人,也是坏人?”
小翠愣住了,挠了挠头,一脸茫然:“这个……奴婢不懂。奴婢只知道,谁让咱们有饭吃,谁就是好人。”
貂蝉闻言,沉默了。她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
与貂蝉的愁肠百结不同,蔡文姬的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正站在一排排巨大的书架前,指挥着几名老吏,将一卷卷从洛阳抢救回来的竹简,小心翼翼地分类、归档。
这里是相国府的藏书楼,也是董卓下令为她专门开辟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竹简、朽木和墨香混合的独特气味,这味道,总能让她焦躁的内心安定下来。
董卓偶尔会来这里。
他总是一个人来,不带任何扈从。他那魁梧的身躯,走在狭窄的书架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从不乱动任何东西,只是安静地看她和那些老吏们忙碌。
就在昨天,他又来了。
他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典籍,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蔡大家,你说,这竹简,写字不累么?一卷也写不了几个字,还死沉死沉的。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又轻便,又能写很多字?”
蔡文姬当时愣了一下,以为这位相国又在说些粗鄙的玩笑话,便依着礼数回答:“纸虽轻便,然其质脆价高,非寻常人家可用。若论传世,终不及金石竹木。”
董卓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遗憾?
然后他便转身走了,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蔡文姬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这个男人,真的变了。
自从那次“仙药”事件后,他肥胖的体型奇迹般地消退,整个人虽然依旧魁梧,却透着一股精悍之气。更重要的,是他眼神里的东西。以前是毫不掩饰的暴虐和欲望,而现在,那片浑浊的海洋沉淀了下去,露出了底下深不可测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依旧会做些符合“董卓”身份的恶劣行径,譬如在前厅当众调笑她和貂蝉,譬如用粗鄙的言语去羞辱那些武将。可蔡文姬越来越觉得,那像是一张面具,一张他故意戴给世人看的、狰狞的脸谱。
而在脸谱之下,他建学堂,开官学,推广高产“仙粮”,用商业手段平抑物价,用雷霆手段整合西凉……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在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剔除腐肉,缝合伤口。
手段是霸道的,过程是血腥的,可结果,却是指向一个清晰无比的目标——秩序。
一种全新的,由他亲手建立的秩序。
她想起那些在关东打得头破血流的诸侯们。袁绍、公孙瓒、曹操……他们高举着仁义的大旗,说着匡扶汉室的口号,可他们做了什么?他们让河北血流成河,让兖州哀鸿遍野。
一个天下公认的国贼,在行着救世之事。
一群天下景仰的英雄,在做着乱世之举。
何其荒诞,又何其真实。
蔡文姬轻轻抚摸着一卷《春秋》,冰凉的竹简,仿佛无法冷却她指尖的热度。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乃至这个时代的所有人,或许都错了。他们总以为,结束乱世,需要一位像光武帝那样的仁德君主。可他们忘了,在乱世之中,仁慈,是最无用的东西。
或许,这个时代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救世主。
而是一个……终结者。
一个能用最强硬、最不讲道理的手段,砸碎所有旧规矩,扫平所有伪英雄,然后在一片废墟之上,用无人能懂的知识,重建一个新世界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中的所有迷雾。她看着窗外漫天的飞雪,忽然觉得,这个冬天虽然寒冷,但或许,春天已经不远了。
……
后堂,密室。
李儒躬身站在一旁,神情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崇拜。
“主公,天佑主公!‘四海通’商号的旗帜,如今已插遍了关中。粮价一事,已尽在主公掌握之中。送往兖州的那袋‘仙种’,也已由曹操亲手收下。据我们的人回报,曹操见到此物后,震惊无言,当即便下令成立农事司,亲自督办,视若珍宝。”
李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快意:“袁绍之流,还在为钱粮发愁,还在互相攻伐。而主公,已然跳出棋盘,开始执掌风云了。此等神鬼莫测之机,儒,闻所未闻!”
陈默坐在主位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
他听着李儒的汇报,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现代通讯技术】已经解锁。这意味着,他可以开始着手建立这个时代的情报和指挥体系了。电话、电报……这些东西,将彻底改变战争的形态。
他放下茶杯,拿起桌上的一支炭笔,在一张新造的麻纸上,开始勾画。
那是一些李儒完全看不懂的线条和符号,有的像蝌蚪,有的像符咒,盘根错节,构成一个奇异的图案。
李儒好奇地凑上前,他学究天人,自问天下图谱阵法,无一不通。可眼前这张图,他却看不出半点门道。
“主公,此乃何物?又是何种阵法?”他忍不住问道,“莫非……是调动天地元气的仙家符箓?”
陈默停下笔,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位最得力的谋主,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神秘,也格外……令人敬畏。
“文优,这不是阵法。”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纸上那个由无数线条构成的复杂图案,声音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能洞穿时空的力量。
“这东西,能让我们的声音,传到千里之外。”
陈默的目光,穿过墙壁,望向遥远的东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比粮食,是更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