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清泉镇迎来了一个漫长而安静的冬天。
雪下了好几场，将整个小镇都裹在一片素白之中，连玄学公园里的喧嚣都沉寂了不少。镇长张启山却过得一点也不安生。
“女性贵人，东南方向。”
陈玄那六个字，像一道符，贴在了他的心上，烧得他整个冬天都焦躁难安。
从那天起，镇政府门口的登记簿上，但凡是从东南方向来的访客，只要性别为女，都会被他重点关注。
省城来的女干部？他亲自接待，全程陪同，聊工作聊民生，旁敲侧击地问对方有没有投资意向，结果人家只是来调研基层党建工作的。
邻省鹭岛市来的女商人？他把尘封的招商手册翻出来，连夜修改，准备了一整套说辞，结果对方只是个来走亲戚的服装店老板。
甚至一个从鹏城来写生的女大学生，都被他叫到办公室里喝了半天茶，吓得小姑娘以为自己遇到了骗子。
几个月下来，张启山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两鬓添了新的白发。镇上的风言风语也起来了，都说张镇长最近有点不对劲，看见女的就两眼放光，怕不是工作压力太大，魔怔了。
张启山有苦说不出，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卦象里的那个“明年开春”。
春天，终究还是来了。
当后山那棵老柳树抽出第一缕嫩芽的时候，几辆黑色的埃尔法，挂着两地牌照，悄无声息地驶入了清泉镇。车队在镇口那棵大榕树下停稳，和周围那些拉着白菜的三轮车、载着孩童的旧摩托，形成了一种极不协调的画面。
中间那辆车的车门被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保镖拉开。
一只踩着香奈儿高定平底鞋的脚，先探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还有些湿润的青石板路上。
紧接着，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弯腰走下车。
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一头利落的短发，脸上只化了淡妆，却丝毫掩不住那份浸在骨子里的贵气与从容。她的五官并不算多么惊艳，但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那双眼睛，尤其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但在看到小镇古朴的街道时，那份锐利又迅速柔和下来，化为一丝淡淡的好奇。
“何总，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先去酒店休息，下午再……”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秘书快步跟上来，恭敬地汇报着行程。
女人抬起手，打断了他。
“不用了。”她的声音很清亮，带着一点港式普通话的口音，“就在这走走吧。”
她叫何婉君，港岛鼎鼎有名的“商界女王”，旗下产业遍布地产、金融、科技，身家数百亿。这次来内地，本是为了一桩百亿级别的收购案，连续开了七十二小时的会，心力交瘁。事情谈妥后，她鬼使神差地推掉了所有庆功宴，让司机随便找个清静的地方，她想喘口气。
司机在地图上划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就点中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清泉镇”。
何婉君走在小镇的街道上，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是这里唯一的现代噪音。
她闻到了空气中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芬芳，看到了屋檐下挂着的干辣椒和腊肉，听到了远处小学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一串糖葫芦从她身边跑过，不小心蹭到了她的风衣，留下一小块晶亮的糖渍。小女孩吓坏了，怯生生地看着她。
跟在后面的保镖脸色一变，刚要上前。
何婉君却摆了摆手，她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擦掉小女孩嘴角的糖渣，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没关系，跑慢点。”
在港岛中环那个分秒必争的水泥森林里，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鲜活而真实的场景了。这里的一切，都慢得那么不真实，却又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一行人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玄学公园的门口。
“咦？这里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大的公园？”男秘书看着那气派的牌坊和络绎不绝的游客，有些惊讶。他做的功课里，清泉镇只是个贫困镇。
何婉君也被吸引了。她看到公园里游人如织，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满足而惬意的笑容。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湖边悠闲地打着太极；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草坪上放风筝；还有许多穿着时髦的年轻人，举着手机在各个角落拍照打卡。
整个公园，都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名为“幸福”的气场。
“进去看看。”何婉君迈步走了进去。
她看到了那个因为“靠厕办公”而闻名全网的程序员办公区，一群程序员坐在散发着淡淡消毒水味的工位上，敲着键盘，脸上却毫无倦色，反而精神饱满。
她看到了“五行药膳”餐厅门口排起的长队，人们拿着号码牌，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自己的生辰八字适合吃什么“开运大餐”。
她甚至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躺平堂”，一个年轻人正躺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盖着毯子，睡得正香，身边还趴着一只同样在打盹的懒猫。一个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女孩，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一幅静止的画。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怪异，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和谐。
何婉君站在公园的最高处，俯瞰着整个小镇。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古老的镇子和新兴的公园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像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把清泉镇所有的资料，三十分钟内，发到我邮箱。”她忽然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男秘书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点头：“是，何总。”
半小时后，何婉君站在湖边，看着手机上关于清泉镇的详细报告。贫困的人口，落后的产业，匮乏的资源……每一项数据，都在诉说着这里的窘迫。
可她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世外桃源。
她忽然笑了。
“通知法务和投资部，准备一份框架协议。”她收起手机，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缓缓开口。
周围的几个随行人员全都愣住了。
“何总，什么协议？”男秘书小心翼翼地问。
何婉君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时的光芒。
“我要在这里，投资五十个亿。”
“把这里，打造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国际级的东方禅意生态度假区。”
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被这个数字和这个疯狂的决定给砸懵了。五十亿？投给这个鸟不拉屎的贫困镇？老板是开会开糊涂了吗？
“何总，这……这是不是太草率了？我们没有做过任何尽职调查，这里的基建、交通、政策都……”男秘书急了，试图劝阻。
“我做的决定，什么时候需要尽职调查了？”何婉君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威严，“我只相信我的眼睛。”
她看到的，不是那些冰冷的数据，而是一种无法估值的“气”。一种能让人心安、让人放松、让人愿意一掷千金来换取片刻宁静的“气”。
这，就是最大的商业价值。
就在她意气风发，准备描绘自己的商业帝国新蓝图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不远处“五行药膳”餐厅门口，一个正在指挥服务员摆放桌椅的熟悉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简单白衬衫和牛仔裤的女人，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着，侧脸的轮廓在春日的阳光下，柔和而美好。她正笑着和客人说着什么，眉眼弯弯，温柔得像这小镇的春风。
何婉君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眼中的锐利、决断、威严，在看到那个身影的刹那，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
她身边的秘书和保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嘴唇微微颤抖。
“婉……晴？”
一个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颤音的名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餐厅门口，正在忙碌的林晚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过头。
当她的目光，和何婉君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林晚晴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手里的菜单“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水在纸上晕开，像一朵破碎的花。
“何……何姐？”
两个曾经在刀光剑影的商场上并肩作战，后来又因故分道扬镳的女人，在这样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时间，谁也想不到的地点，重逢了。
何婉君快步走了过去，高跟鞋踩得青石板咯咯作响。她一把抓住林晚晴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找了你这么多年！”
林晚晴也回过神来，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着头。
就在这时，镇长张启山带着几个干部，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刚接到消息，说有港岛来的大财团要考察，吓得他连会都顾不上开，一路狂奔而来。
“您好您好！是何总吧？我是清泉镇的镇长张启山，欢迎您来我们清泉镇考察指导！”张启山一边擦着汗，一边热情地伸出手。
何婉君却没有理他。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林晚晴身上，以及林晚晴身后的那片天地。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林晚晴的脸上，移到了不远处那间挂着“躺平堂”牌匾的小院。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躺在院子里，被阳光晒得一脸惬意，刚刚才睡醒，正伸着懒腰打哈欠的年轻人。
一个荒诞而又惊悚的念头，猛地窜进了她的脑海。
她转过头，看着满脸激动，正准备向她介绍小镇情况的张启山，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声调，打断了他。
“张镇长，我问你一件事。”
“你们镇上……是不是有一位姓陈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