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兴安岭,层峦叠翠,生机勃勃。但宋卫国的心,却早已飞越了这连绵的山脉,落在了山外那个他只在卖参和买船时匆匆路过几回的县城。
新家的炕桌上,摊开着几张粗糙的草纸,上面是宋卫国用木炭条画的歪歪扭扭的房屋结构图。李素娟坐在他对面,手里纳着鞋底,眼神却不时飘向那几张图,带着七分憧憬,三分不安。
“卫国,这……这县城的房子,真能像你画的这样?”她终是没忍住,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山里女子对陌生天地的天然敬畏。
宋卫国放下炭条,用那只伤愈后仍略显僵硬的手指了指图纸:“差不多。这院子方正,坐北朝南,虽然旧,但骨架好。你看,这里,把隔墙打通,就是个敞亮的堂屋;东边这三间,正好给疏影、清浅、梦蝶,西边那两间大点的,映雪、嫣然、知画住一间,怀瑾和小怀瑜住一间,中间还能隔出个小厅给她们玩耍。咱俩住正房,后面还能搭个小厨房,跟正房连着,冬天做饭也暖和。”
他描绘得细致,眼睛里闪着光。那不仅是图纸,是他对全家未来生活的全部想象。七个女儿,终于都能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了,虽然她们现在未必敢单独睡,但总有一天会长大,需要有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李素娟听着,脑海里试着勾勒那画面,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笑,可眉头还是微微蹙着:“听着是真好……可这得花多少钱?咱们那点家底……”
“钱的事,你别操心。”宋卫国打断她,语气沉稳有力,“前阵子卖参的钱,买船用了大半,但还剩一些。而且,这房子,机缘巧合,价钱比你想的便宜得多。”
他说的机缘,是上次去省城卖参回来,偶遇了县里土产公司的赵科长。赵科长因他之前提供的优质山货和那次狩猎大赛的渊源,对他颇为赏识。闲聊中得知宋卫国想在县城安家,便透露了这处房子的消息。房主是位老先生,急于随子女迁居外地,几乎是以半卖半送的价格出手。宋卫国当机立断,几乎没怎么还价就定了下来。这事儿,他之前只跟李素娟提过一嘴,没细说。
“就算是便宜,那也是县城啊……”李素娟叹了口气,“人生地不熟的,孩子们上学……”
“就是要让孩子们上学!”宋卫国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疏影和清浅,不能再在屯里那个混班读下去了!县城的学校,老师好,学的东西多。梦蝶、映雪也到了年纪,嫣然、知画、怀瑾,都能去县里的幼儿园,听说那里有滑梯,有秋千,有老师教唱歌画画……”
他的话,像一块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素娟心里漾开层层涟漪。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望着邻家上学孩子的书包时那羡慕的眼神。她不想她的女儿们,尤其是聪慧的疏影和灵秀的清浅,再重复自己只能围着锅台转的命运。
“妈!爸!我们回来了!”
院门外传来清浅清脆如铃铛般的喊声,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放学了。
疏影走在最前面,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步伐沉稳。清浅像只小鹿般蹦跳进来,额头上带着细汗。后面跟着手牵手的梦蝶和映雪,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什么秘密。嫣然和知画被怀瑾(七丫)一手一个拉着,迈着小短腿努力跟上。
“爸,你又在画房子啦?”清浅眼尖,一下子扑到炕沿,好奇地看着图纸。
“嗯。”宋卫国脸上露出笑容,把最小的怀瑜从李素娟怀里接过来,用胡茬轻轻蹭了蹭儿子嫩滑的小脸,惹得怀瑜咯咯直笑。
“县城里的房子,真的每个人都有单独一间吗?”疏影放下书包,也凑了过来,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她大了,已经开始懂得隐私和独立空间的重要。
“对,每个人都有。”宋卫国肯定地点头,指着图纸,“这间窗户朝东,早上阳光好,给你,安静,适合你看书学习。”
疏影的脸微微红了,用力点了点头。
“我呢我呢?爸,我的房间在哪里?”清浅急不可耐地问。
“你呀,这间,窗户对着院子,你跑进跑出方便。”宋卫国点了点另一处。
“太好了!我要在墙上贴满好看的画!”清浅欢呼起来。
梦蝶和映雪也挤过来,叽叽喳喳地问着自己的房间。嫣然和知画虽然不太明白,但看姐姐们高兴,也跟着拍手笑。怀瑾(七丫)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爸,我……我也有吗?不和姐姐睡了?”
“有,我们怀瑾也有,和小弟弟一起,但也有你自己的小床。”李素娟弯腰把她抱起来,温柔地说。
一时间,小小的土屋里充满了孩子们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和欢声笑语。李素娟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点不安和忐忑,渐渐被这浓郁的幸福感冲淡了。为了孩子们,值得。
几天后,宋卫国带着全家人,第一次正式踏足了他们在县城的产业。
那是一座位于县城边缘、相对安静区域的旧式院落。青砖围墙有些斑驳,黑漆木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推开门,院子里杂草丛生,几间瓦房也显得破败低矮。
孩子们的兴奋劲儿在看到实物时,像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不少。清浅嘟着嘴:“爸,这房子……好旧啊,比咱家老屋还破……”
梦蝶和映雪躲到李素娟身后,小脸上有些怯怯。
宋卫国却毫不介意,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院落,如同猎人审视自己的猎场。“旧怕什么?骨架是好的!你们看,”他拉着李素娟走到院子中央,“这地方多敞亮!把这些杂草一清,铺上青砖,夏天咱就能在院里吃饭乘凉。那边墙角,可以种棵葡萄,或者栽几棵花……”
他又带着家人走进屋子,指着那些需要修补的房梁、需要重新糊裱的墙壁、需要更换的窗棂,详细解说他的改造计划。哪里打通,哪里隔断,哪里开窗,哪里盘炕……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胸中已有沟壑。
李素娟跟着他,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声音,看着他因自信而发亮的侧脸,心中的疑虑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实的信任。她开始顺着丈夫的指引,想象着墙壁粉刷后的洁白,想象着新窗户透进的明亮阳光,想象着女儿们在各自房间里安然入睡的模样……
“素娟,你看,”宋卫国推开正房的后门,指着后面一块空地,“这里,咱们可以按县城里的样子,盖个小洗澡间,拉上水管子,冬天也能烧热水洗澡,就不用像在屯里那样折腾了。”
李素娟的眼睛蓦地亮了。对于爱干净的她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诱惑之一。
“还有,孩子们上学,就在前面那条街,走路不到一刻钟。买菜、买东西也方便……”宋卫国继续描绘着便利的生活图景。
渐渐地,孩子们也被父亲的热情和描绘的美好蓝图重新感染。清浅开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规划着哪里可以跳房子,哪里可以踢毽子。疏影默默打量着房屋的结构,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布置自己未来的小天地。连最小的怀瑾,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在杂草丛里蹒跚地探索。
站在未来的家门口,夕阳的金辉洒在这一大家子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破败的院落仿佛被注入了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宋卫国环视着家人,目光最后落在李素娟带着笑意的脸上,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动力。
“收拾收拾,咱们尽快动工。”他沉声道,“争取在入冬前,搬进来!”
与此同时,白石屯,宋卫民那低矮的院子里。
王翠花拍着大腿,声音尖利得能划破屯子的宁静:“啥?老三在县城买房子了?他哪儿来的钱?啊?肯定是当初昧下了咱娘俩的!这个天杀的白眼狼!”
宋卫民蹲在门槛上,阴沉着脸,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怨毒得像淬了冰。县城买房……那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宋老三,他凭什么?!
“听说还是个带院子的好房子呢!”一个来看热闹的邻居添油加醋,“这下宋老三家可是飞出山窝窝,变成城里人了!”
“城里人?”王翠花啐了一口,“呸!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我看他能得意几天!县城的饭是那么好吃的?”
宋卫民猛地站起身,将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狠狠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说话,但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攥得发白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嫉妒与恨意。
风,从山外吹来,带着县城隐约的喧嚣,也带来了新的机遇与未知的挑战。宋卫国的山海之路,在家庭的温暖与旧日恩怨的暗影中,正式迈出了关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