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夜,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塞纳河水特有的微腥。蒙马特高地边缘的老公寓里,灯光温暖。苏晚将最后一块蓝莓蛋糕放进冰箱,擦了擦手,走到小小的客厅。念安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陈哲送的那套显微镜组件的一个镜头筒,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陈哲坐在沙发另一端的地毯上,面前摊着几本厚重的艺术史图册,旁边放着苏晚《小蒲的森林奇遇》第二册的分镜草图。他正用铅笔在一张草图上做着细微的标记,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温和。
“念安睡着了?”苏晚轻声问,拿过一条薄毯轻轻盖在儿子身上。
“嗯,玩累了。”陈哲抬起头,笑了笑,指了指分镜稿上一处森林背景,“这里,光影的层次如果再加一点冷调的蓝灰,或许能更好地突出小蒲发现那株发光蘑菇时的惊喜感?晨曦穿透森林的雾气,冷暖对比会更强烈。”
苏晚凑过去看,陈哲身上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旧书页的气息淡淡萦绕。他手指修长,点在草图上的建议精准而富有启发性。这五年,他不仅是念安信赖的“陈哲叔叔”,更是她创作路上沉默而有力的支持者。他懂她的画,懂她故事里想要传递的勇气与温暖,从不越界,却总能在关键处给她恰到好处的点拨。
“你说得对。”苏晚眼睛一亮,立刻拿起旁边的色粉笔在草图上试了试效果,“这样果然更有层次!陈哲,你真是我的缪斯兼艺术顾问。”
“能帮到你就好。”陈哲的笑容很浅,眼底却有暖意流动。他合上厚重的艺术史图册,目光落在苏晚因专注而微微发亮的侧脸上,停顿了片刻,声音比平时更轻缓了些:“晚晚,下周末蒙马特有个小型独立艺术家市集,组织方是我认识的一位策展人。他觉得《小蒲》的风格很独特,想邀请你去设个临时展位,现场签售或者展示创作过程都可以。或许…是个让更多人认识小蒲的机会?”
独立艺术家市集?现场签售?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完全超出了她之前只敢想象的范畴!她的画,她的小蒲和小石头,要走出书本,真实地面对读者?
“我…我可以吗?”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当然可以。”陈哲的声音温和而笃定,“你的画有温度,你的故事有力量。它们值得被更多人看见。别怕,我会帮你一起准备。”他的目光坦荡而真诚,没有任何施加压力的意味,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他坚信的事实。
一股暖流夹杂着被认可的悸动,悄然涌入苏晚心间。她看着陈哲温和的眼睛,再低头看看熟睡中儿子恬静的小脸,以及沙发上摊开的、承载着她所有心血的分镜稿。一种名为“可能”的勇气,如同春日破土的嫩芽,在心底悄然滋生。
“好。”她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而坚定的笑容,如同拨开云雾的月光,“我去!”
***
地球的另一端。香港,半山,魏家老宅的书房。
厚重的红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面花园里隐约的虫鸣。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辛辣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巨大的紫檀木书桌后,魏老爷子靠在宽大的太师椅里,面色沉郁,指间的雪茄燃着暗红的火点。魏夫人坐在一旁的法式丝绒沙发里,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焦虑。
魏友泉站在书桌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深灰色的家居服也掩盖不住那份久居人上的冷硬气场。只是他微微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深潭。
“友泉,你到底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魏老爷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经沙场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人心上,“林薇那孩子,等了你快一年!林家那边,我和你母亲的老脸都快挂不住了!魏家需要继承人!需要一个稳定体面的未来!你难道真要让魏氏百年基业,断送在你手里?”
“继承人”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魏友泉的心上。眼前瞬间闪过那双酷似自己的、沉静明亮的孩童眼睛,还有巴黎那间小公寓里,女人温柔拂开孩子额发的指尖。一种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荒谬感交织着,几乎要冲破他冰冷的自制。
“父亲,”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像绷紧的弓弦,“魏氏的根基,不在一个名分上的继承人,而在我此刻掌舵的方向。东南亚的能源布局,东欧的基建项目,每一项都关乎未来十年的命脉。这些,才是真正的基业。”他巧妙地避开了“继承人”这个核心痛点,将话题引向冰冷的商业版图。
“方向?基业?”魏夫人忍不住站起身,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痛,“友泉!你是我儿子!我看着你长大!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除了工作就是工作!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林薇哪点配不上你?家世、样貌、学识、对你的心意…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她的质问,像一根根细针,试图刺破魏友泉那层坚硬的冰壳。抗拒什么?抗拒一个没有苏晚的世界里,强行塞入的“知冷知热”?抗拒一个永远无法理解他心底那片荒芜的女人?还是抗拒那份被血脉和责任强行绑架的、冰冷的“体面”?
魏友泉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深潭般的眸子里,那翻涌的墨色更加浓稠,压抑着风暴。他沉默着,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用最坚硬的沉默对抗着来自至亲的、沉重的爱和逼迫。
“砰!”魏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青瓷茶杯嗡嗡作响!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好!好!不谈继承人!不谈林薇!就谈你!魏友泉!你告诉我,你心里到底装着什么?除了那个冰冷的帝国,还有什么能让你像个活人一样有点温度?你母亲为你操碎了心!你就用这副冷冰冰的棺材脸来回报?!”
“温度?”魏友泉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暴怒的视线。那眼神深不见底,如同万丈寒渊,里面翻涌着被强行撕开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直视的荒芜和疲惫。“父亲,您当年教会我的第一课就是,在魏氏这条船上,掌舵者不需要温度,只需要绝对的冷静和…无情。”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残忍的清醒,“我做到了。现在,您又要求我像个‘活人’?”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母亲瞬间苍白的脸,再落回父亲因震怒而涨红的脸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沉重的疲惫:“这艘船太大,也太冷。掌舵的人,早就忘了岸上的温度是什么样子了。您和母亲想要的‘继承人’、‘体面’,我会…考虑。”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浓重的妥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
“考虑?”魏夫人抓住这个词,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友泉,你…”
“我累了。”魏友泉打断母亲的话,声音里的疲惫不再掩饰,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他不再看父母一眼,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滞重的步伐,径直走向书房厚重的红木门。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书房里压抑的空气,也隔绝了父母那沉重而复杂的目光。
走廊里灯光昏暗。魏友泉没有立刻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走向老宅深处那间巨大的、如同小型图书馆般的藏书室。这里收藏着魏家几代人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皮革的沉郁气味。
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一盏老式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在身后高耸的书架墙壁上投下巨大而孤寂的影子。
他在宽大的皮质转椅里坐下,没有去碰桌面上任何文件。身体向后深深陷入椅背,抬起手,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书房里父母的质问、林薇温婉却空洞的笑容、晚宴上冰冷的觥筹交错、还有…巴黎那间小公寓里温暖的灯光和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
他需要一点…无关紧要的、能暂时麻痹神经的东西。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旁边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脊。那些大部头的经济学着作、晦涩的哲学典籍、厚重的家族传记…都散发着和他身上一样冰冷沉重的气息。
就在他的目光即将移开时,角落一本装帧风格迥异、色彩温暖明亮的书,突兀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书脊上,印着几个圆润可爱的字体:《小蒲的森林奇遇》(第一册)。封面上,那只用蒲公英绒毛做成的、眼神清澈又带着一丝勇敢的小精灵,正坐在一片脉络清晰的巨大梧桐叶边缘,眺望着远方雾气氤氲的森林。
魏友泉伸向雪茄盒的手,骤然停顿在半空。
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那本书上。助理在最终期简报里提到的名字,此刻以一种如此具体而温暖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冰冷孤寂的世界里。
他记得简报里冰冷的字眼:“市场反馈积极”。
此刻,这“积极”化作了眼前这本色彩明亮、充满了童趣和想象力的实体书。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凝滞的僵硬,轻轻拂过那光滑温润的封面。指腹停留在小蒲那圆滚滚、半透明的身体上,仿佛能感受到那画笔下流淌的、不属于这个冰冷世界的温暖和生命力。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指尖,直抵心脏深处最荒芜的角落。是震动?是刺痛?还是…一丝迟来的、微弱的慰藉?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小心,将这本薄薄的、与他书房里所有书籍都格格不入的绘本,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昏黄的台灯光下,他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