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冕之夜的辉煌与喧嚣,如同被戳破的彩色肥皂泡,在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射下,只留下些许黏腻的痕迹和一片巨大的空洞。苏晚在酒店套房(佩斯画廊为她预定的,比公寓奢华太多)醒来,头痛欲裂,喉咙干涩,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一样酸痛。巨大的成功感并未如预期般带来持续的兴奋,反而像过量摄入的糖分,在短暂的飙升后,留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烦躁。
手机里塞满了未读信息和邮件——媒体的采访请求、其他画廊的合作邀约、藏家的进一步询价、圈内人的祝贺……每一个闪烁的通知都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催促着她继续奔跑,不能停歇。
她机械地翻阅着,目光却有些涣散。那些赞美之词,看多了,仿佛都变成了相似的、毫无意义的符号。她点开与陈哲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依旧停留在她发去的展厅照片,没有任何回复。巴黎那边,现在是深夜。他睡了吗?案子解决得怎么样了?为什么连一句最简单的“恭喜”都没有?
一种混合着担忧、委屈和失落的情绪,像细密的针,扎在心口。
她强迫自己起床,冲了个热水澡,试图洗去一身疲惫和莫名的低气压。今天还有密集的媒体采访和一个重要的藏家午餐会。
镜子里,那个女人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眼神却缺乏神采,像一尊被精心修饰过却失了魂的瓷偶。
第一个采访来自一家国际权威艺术杂志。记者的问题尖锐而深入,围绕着《交融地带》的创作动机、文化隐喻和未来走向。苏晚努力集中精神,用昨晚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对,但偶尔的走神和略显干涩的语调,还是被敏锐的记者捕捉到了。
“苏小姐,您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巨大的成功之后,是感到更多的压力,还是……一种空虚?”记者试探着问,眼神带着职业性的探究。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压力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和继续探索的动力。”她熟练地将话题引开,心里却因为那个被精准戳中的“空虚”而微微一颤。
接下来的几个采访大同小异。她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输出着关于艺术、理念、未来的标准答案,但内心深处,那个名为“苏晚”的核心,却仿佛在逐渐抽离,冷眼旁观着这个名为“艺术家苏晚”的壳子在表演。
藏家午餐会设在金沙酒店顶层的餐厅。落地窗外是壮丽的海湾景色,室内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苏晚被佩斯画廊的负责人和亚历克斯簇拥着,介绍给几位重量级的国际藏家。
其中一位来自欧洲的老牌收藏世家代表,对《数字灵魂1》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提出的收藏条件却极其苛刻,不仅要求独占性展览权利,甚至还隐约暗示希望苏晚后续的创作能延续类似风格。
“苏小姐的艺术语言令人惊艳,我们希望这种独特的风格能够成为您的标志,并且得到最完善的保护和发展。”那位代表语气温和,措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亚历克斯在一旁微笑着附和,低声对苏晚说:“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苏。他们的资源和影响力能把你推向更高的位置。”
苏晚看着那位藏家精明而势利的眼睛,又看了看亚历克斯眼中毫不掩饰的对“更高位置”的渴望,胃里一阵翻涌。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摆在拍卖台上的商品,正在被评估着未来的升值潜力和可塑性。
她想要的,是成为被资本和资源“保护和发展”的标志吗?
她的艺术,是为了满足某些藏家对“独特风格”的独占欲吗?
那一刻,她忽然无比想念在巴黎那个小画室里,无人问津时,可以随心所欲、不计后果探索的日子。那时,她的画只为自己和懂得的人而作,纯粹,自由。
“感谢您的厚爱,”苏晚放下酒杯,语气平静却带着疏离,“但我的艺术风格会随着我的生命体验自然流淌,不会被任何合同或期望所限定。抱歉,我想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条件。”
餐桌上的气氛瞬间凝滞。那位藏家代表的脸色沉了下来,亚历克斯和佩斯负责人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苏,你……”亚历克斯试图打圆场。
“我有点不舒服,先失陪了。”苏晚站起身,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径直离开了餐厅。她需要空气,需要逃离这个用金钱和欲望编织的、令人窒息的华丽牢笼。
她独自一人,走在滨海湾繁华的步道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熙熙攘攘,笑声、谈话声、相机快门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但这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她走到栏杆边,望着远处海面上缓缓行驶的货轮和点缀其间的白色帆船,心情如同这海水般,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成功带来了什么?名誉、地位、财富?是的,它们实实在在地来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身不由己,是更复杂的利益纠缠,是更强烈的被物化和被期待的感觉。她仿佛被架到了一个高高的、无法自主的传送带上,只能被动地向前,按照别人设定的速度和方向。
那个在创作中挣扎、痛苦、却也无比鲜活和真实的苏晚,似乎正在被这个名为“成功艺术家”的身份所吞噬。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亚历克斯打来的。她没有接。
过了一会儿,收到他的信息:「苏,你太冲动了!你知道那位先生是谁吗?我们需要谈谈!」
她看了一眼,直接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
她需要安静。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去消化这一切,去重新找到那个迷失在光环和真空中的自己。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步道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一个看起来像是流浪艺人的年轻人,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几幅小小的、画在废旧木板上的油画。画的是新加坡的街景,笔触稚拙,色彩却异常大胆和鲜活,带着一股未经雕琢的、蓬勃的生命力。与不远处金沙酒店的冰冷现代感形成鲜明对比。
几乎没有游客驻足,年轻人也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看着远处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在画板上摩挲。
苏晚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些画。
“画得很好。”她轻声说。
年轻人回过头,露出一张被阳光晒得黝黑、却眼神清澈的脸,笑了笑,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谢谢,随便画的。”
苏晚看着他那双纯粹的眼睛,看着画板上那些不受任何规则约束、只为表达内心感受的色彩和线条,心中某个坚硬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刚开始画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不为展览,不为卖钱,只是单纯地、疯狂地热爱着用色彩表达内心的感觉。
那份初心,是什么时候被遗忘的呢?
是在追逐一个个展览机会的时候?
是在计算一幅画能卖多少钱的时候?
还是在被无数赞美和期待包围,开始害怕失败、害怕让所有人失望的时候?
她站起身,对那个年轻人再次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脚步,不再像刚才那样虚浮和迷茫。
她知道自己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再做那个一无所有却心无旁骛的年轻画家。
但她可以试着,在拥有了这一切之后,重新找回那份纯粹的热爱和表达的自由。
她拿出手机,第一次主动拨通了陈哲的电话。
忙音。
她挂了电话,没有犹豫,订了一张最快返回巴黎的机票。
不是逃离,而是归航。
她需要回到那个能让她感到真实和放松的港湾,哪怕只是短暂的停靠,去汲取重新出发的力量,去确认自己究竟是谁,以及,她究竟想要用手中的画笔,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成功的光环很大,真空地带也很冷。
但或许,真正的强大,不是永远站在聚光灯下,而是拥有随时走进阴影、审视内心,并且再次走出来,带着更清醒的认知和更坚定的步伐,继续前行的勇气。
她的征途,远未结束。但方向,需要重新校准。而校准的罗盘,不在纽约,不在新加坡,或许,就在那个有他和念安在的、充满烟火气的巴黎公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