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佑心底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圈圈漾开。
他想起父亲身边那些最精锐的暗卫,也曾有过连续数日不眠不休护卫的记录,但绝不可能像眼前这人般,仿佛一具不知疲倦的机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旁边。
林玉漱背靠着另一根石柱,怀里抱着熟睡的荷姐儿。
她也闭着眼睛,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低垂的眼睫。
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可周铭佑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呼吸节奏过于平稳悠长,胸膛的起伏也规律得……不像一个真正熟睡的人。
她放在荷姐儿背上的手,指尖偶尔会随着风声的某个微小变调而极其轻微地动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周铭佑。
这对夫妇……他们像两张绷紧的弓,即使在看似最安全的休憩时刻,也未曾有丝毫松懈。
他们到底在防备什么?是这荒野里的野兽?
还是……那些追杀他的人?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比石林外的夜风更冷。
就在这时,黎尔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周铭佑却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瞬间扫过自己,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感,快得如同错觉。
周铭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将呼吸放得更沉缓,假装熟睡。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然后才移开,继续投向篝火跳动的光影深处。
石林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风掠过石柱缝隙的呜咽。
时间在无声的戒备中缓慢流淌。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沙沙”声,极其突兀地在周铭佑的感知边缘响起!
那声音很轻,很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踩踏着远处干燥的莎草!
周铭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彻底屏住!来了吗?
是那些黑衣人追来了?!
他不敢睁眼,耳朵却竖到了极致,捕捉着那细微的声响。
声音似乎不止一处!
从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同时传来,而且……在接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呼气声。
是黎尔!
紧接着,是林玉漱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带着一种冰水般的冷静:
“不是人。是狼群。西北三只,东南两只,幼崽在东南方向低洼处。领头的是西北那只公狼。”
周铭佑愕然!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林玉漱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沉静的眸子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正穿透黑暗,准确地望向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仿佛能看穿石林的阻碍!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判断。
而黎尔,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苏醒的远古战神。
他没有去拿任何武器,只是一步踏出篝火的光圈,身影瞬间融入石柱投下的浓重黑暗之中,快得如同鬼魅,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
周铭佑的心跳如同擂鼓!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身体微微发抖。
狼群!
在这荒野里遭遇狼群,同样是灭顶之灾!
篝火旁只剩下林玉漱和他,以及熟睡的荷姐儿。
林玉漱依旧保持着抱着女儿的姿势,只是将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她的目光扫过周铭佑苍白惊惧的小脸,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别怕。几只饿慌了的老狼而已。黎尔去处理了。惊不到荷姐儿。”
她的镇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奇异地稳住了周铭佑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他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有预想中的狼嚎,没有激烈的搏斗声。
石林深处,只有几声极其短促、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闷响,快得如同幻觉。
像是沉重的物体撞击在沙地上的声音,又像是骨头被瞬间折断的脆响。
那声音在呜咽的风声中断断续续,转瞬即逝。
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流水,悄无声息地从周铭佑刚才听到“沙沙”声的西北方向黑暗中走了回来。
是黎尔。
他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气息平稳得如同只是出去散了散步。
他走回篝火旁,重新在那块石头上坐下,拿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里燃烧的柴火。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冷硬如岩石的侧脸,仿佛刚才那短暂消失的片刻,只是周铭佑过度紧张下的错觉。
“解决了?”林玉漱的声音响起,平淡得像是在问天气。
“嗯。”黎尔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东南方向,“那边的,吓退了。”
自始至终,篝火旁熟睡的荷姐儿,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周铭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似乎在瞬间涌上了头顶,烧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死死地盯着重新坐回篝火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黎尔,又猛地转向依旧抱着女儿、眼神沉静如水的林玉漱。
不是人……是狼群……西北三只,东南两只,幼崽在东南低洼处……领头的是西北瘸腿公狼……
解决了……那边的,吓退了……
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炸开!
她是怎么知道的?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在漆黑的夜里,在呼啸的风声中,她竟然能如此精准地判断出狼群的数量、位置、状态,甚至头狼的特征?
这根本不是人能拥有的感知!
还有黎尔……他出去不过十几个呼吸,没有激烈的搏斗,没有狼群的哀嚎!
只有几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五头狼……就这么……没了?!
一股寒意从周铭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
他看向黎尔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这绝不是武功高强能解释的!
那是一种……非人的速度和力量!
一种对杀戮精准到冷酷的控制力!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之前所有的疑虑和试探,在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感觉自己像是无意中闯入了两头洪荒巨兽领地的小兽,之前的“安全”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战栗!
他下意识地往远离篝火、靠近冰冷石柱的方向缩了缩,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林玉漱将周铭佑的反应尽收眼底。
那孩子眼中瞬间爆发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幼兽,几乎要缩进石柱的阴影里。
她心中了然。刚才情急之下,她和黎尔展露的能力,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普通人,甚至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侯府世子的认知极限。
惊骇和恐惧,是必然的反应。
她没有立刻解释,也没有刻意安抚。
过多的言语在绝对的冲击面前只会显得苍白。
她只是维持着抱着荷姐儿的姿势,目光平静地迎向周铭佑惊惧交加的眼神,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缓了一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吓着你了?”她微微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
“这世道不太平,荒郊野外的,总得有点自保的手段。我……听觉比常人好一点。至于你黎叔,”她看了一眼沉默拨火的黎尔,
“他力气大,手脚快些罢了。都是为了护着你们两个孩子平安。”
她的话语避重就轻,将惊世骇俗的能力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听力好”、“力气大”、“手脚快”。但恰恰是这种平淡的语气,反而透出一种理所当然的坦荡,冲淡了刚才那幕带来的非人感。
周铭佑急促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依旧惊魂未定,但林玉漱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和坦然的语气,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稍稍挡住了那汹涌的恐惧浪潮。
自保……护着孩子平安……这个理由,在这乱世之中,似乎又……说得通?
他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翻腾着。
他看看黎尔,那高大沉默的身影在篝火旁,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感,但此刻,这力量感似乎不再仅仅指向未知的恐怖,也指向了一种……强大的保护?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林玉漱怀中熟睡的荷姐儿身上。
小女孩睡得那么香甜,对刚才发生在黑暗中的惊魂一幕浑然不觉。
她是他们亲生的女儿。
如果他们是恶魔,会对自己的孩子也如此珍视保护吗?
周铭佑剧烈起伏的小胸膛渐渐平复了一些,牙齿也不再打颤。
他依旧缩在石柱的阴影里,身体僵硬,但眼中的惊骇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迷茫、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强大力量的隐秘依赖。
他需要这力量保护他回到京城!
哪怕这力量本身,让他感到本能的畏惧。
他低下头,不再看那对夫妇,小手却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侧那只早已被焐热的草编蚱蜢。
石林间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在凛冽的晨风中苟延残喘般飘起几缕青烟。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荒野掠食者的腥臊气,却又被更凛冽的寒意迅速冲散,仿佛昨夜那场无声的杀戮只是惊悸梦境里模糊的碎片。
周铭佑裹着黎尔那件宽大得离谱的旧外衫,蜷缩在冰冷的石柱根下。
晨光艰难地穿透石林的缝隙,落在他苍白的小脸上,映出眼下一抹淡淡的青影。
他其实一夜未眠。
黎尔那如同鬼魅般没入黑暗又悄然回归的身影,林玉漱那穿透风声的精准判断,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脑海中反复凿刻,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
恐惧如同附骨之蛆,混杂着一种对非人力量的敬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当黎尔沉默地开始收拾营地的动作传来时,周铭佑几乎是立刻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地保持着“熟睡”的姿势,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他能感觉到那道冷硬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带着无形的审视压力,随即移开。
脚步声靠近,然后是林玉漱温和的、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的声音:“方佑?醒醒了,该出发了。”
周铭佑这才“悠悠醒转”,揉着眼睛,努力挤出一点属于“方佑”这个身份的、懵懂又带着点后怕的表情,低低应了一声。
他不敢看黎尔,手脚麻利地将那件宽大的外衫叠好,递还给林玉漱。
林玉漱接过衣服,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眼底的疲惫,没有多言,只道:“喝点水,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她递过来温热的竹筒和一个夹了肉脯的饼子。
周铭佑默默接过,小口吃着。
粗糙的饼子混着咸香的肉脯,温热的水流滑入喉咙,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底那层厚重的阴霾。
他偷偷抬眼看向车辕——黎尔已经套好了骡车,正仔细检查着车辕与骡子的连接处。
那高大的身影沐浴在清冷的晨光里,动作沉稳有力,每一分力量都透着令人窒息的精准和……非人感。
车轮再次碾过荒原的干裂的土地,吱呀作响。
车厢内,气氛比前几日更加沉凝。
荷姐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无形的紧绷,不像往日那般活泼,乖乖地依偎在娘亲怀里,只偶尔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看看沉默的周铭佑。
周铭佑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看似在休息,实则全身的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
黎尔那夜石林中展现的“力量”和“速度”,像冰冷的蛇缠绕在他的思绪里。
那不是武功!绝不是!他到底是什么?
妖怪?精怪?还是……某种他不知道的、更可怕的存在?
他们带上自己,真的是出于顺路的“善心”吗?
巨大的疑虑和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在黑石峪被救下时,为什么没有立刻表明身份寻求庇护?
至少父亲的名头,或许能震慑住一些宵小。
可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主动跳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身边游弋着无法理解的庞然大物。
骡车在黎尔精准的驾驭下,沿着一条更加偏僻、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古道前行。
道路崎岖,颠簸不休。
日头渐渐升高,散发着浓浓热意,却照不透周铭佑心底的阴云。
就在骡车艰难地爬上一道低矮的山梁,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时——
“吁——!”
黎尔猛地勒紧了缰绳!
骡车骤然停住,巨大的惯性让车厢内的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冲!
周铭佑瞬间绷紧了身体,心脏狂跳!
来了!追兵!
他猛地抬头,透过车厢前部的观察口望去。
只见前方几十步开外,那看似空旷的谷地入口处,几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后面,呼啦啦涌出来七八条身影!
他们衣着破烂混杂,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豁了口的长刀、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沉重的锄头!
个个面黄肌瘦,眼神却如同饿狼般凶狠贪婪,死死地盯着这辆突然闯入他们“领地”的骡车。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瞎了一只眼的壮汉,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鬼头大刀。
他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用刀尖遥遥指着车辕上的黎尔,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呔!此路不通!识相的,留下车马粮食,还有车里的娘们和娃娃,爷爷们发发善心,饶你这赶车的汉子一条狗命!”
他身后的几个喽啰也跟着怪笑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土匪!
周铭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抖。
前有狼群,后有追兵,如今又遇上拦路劫匪!
这茫茫北地,果然处处都是吃人的陷阱!
他紧张地看向车辕上的黎尔,又看看身边的林玉漱。
这些土匪虽然看着凶悍,但不过是乌合之众,以黎尔那夜展现的手段……
林玉漱一手搂紧了被吓到的荷姐儿,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周铭佑紧绷的小臂上,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的目光平静地穿过观察口,落在那些土匪身上,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就在那独眼匪首狞笑着,挥刀带着喽啰们步步逼近,眼看就要冲到车前十步之内时——
车辕上那道靛青色的身影,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警告,甚至没有起身!
黎尔只是握着缰绳,稳坐如山地坐在那里,空着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在身侧的车辕上随意一拂!
几块小指头大小、棱角分明的碎石——大概是昨夜在石林营地捡来压火堆的——如同被无形的劲弩激发,瞬间化作数道肉眼难辨的灰影,撕裂空气,发出短促凄厉的尖啸!
“噗!噗!噗!噗!”
沉闷的、如同熟透瓜果被击碎的声音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四个土匪,包括那个挥舞着鬼头大刀、正张嘴欲骂的独眼匪首,动作骤然僵住!
他们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惊愕,额头上、咽喉处、或是持械的手腕上,已然各自多了一个深深的血洞!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四具身体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
殷红的血迅速在他们身下洇开,如同几朵骤然绽放的、狰狞的死亡之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后面几个刚刚跟着冲上来的土匪,脸上的凶悍和贪婪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和恐惧取代!
他们如同见了鬼魅般,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地上瞬间毙命的同伴,又猛地抬头看向车辕上那个依旧端坐不动、仿佛只是掸了掸灰尘的靛青色身影!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们所有的凶性,隔空取人性命!这根本不是人。
“妈呀!鬼啊——!”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凄厉尖叫,剩下的三四个土匪如同炸了窝的兔子,扔下手里的破铜烂铁,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转身就逃!
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眨眼间便消失在谷地另一侧的乱石荒草之中,只留下几件破败的武器和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寂。
整个过程,从土匪现身到逃窜,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周铭佑浑身冰凉,如同被浸入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
他亲眼目睹了那几道灰影的射出,听到了那沉闷的入肉声,看到了那四人瞬间毙命的惨状!
比昨夜石林中那场无声的杀戮更加直观,更加血腥!
他甚至没看清黎尔是如何出手的!
只是随意一拂,几块碎石便成了夺命的追魂镖!
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看向黎尔,那个坐在车辕上的高大背影,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沉默可靠的保护者,而是一尊披着人皮的、行走在荒原上的杀神!
冰冷,高效,视人命如草芥!
那份力量,那份对杀戮精准到冷酷的控制,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脸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几乎要将他碾碎!
他甚至不敢去看林玉漱,仿佛她温和的面容下也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
“哇——!” 一直紧紧闭着嘴、被娘亲捂着眼睛的荷姐儿,似乎被那瞬间弥漫开来的浓重血腥气刺激到,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在林玉漱怀里抖成一团。
孩子的哭声如同破开冰面的石子,打破了车厢内死寂的恐惧。
林玉漱立刻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荷姐儿不怕,不怕,坏人都被爹爹打跑了,没事了,没事了……”她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
安抚好女儿,林玉漱的目光才转向一旁如同受惊小兽般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周铭佑。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周铭佑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那手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周铭佑猛地一颤,如同被烙铁烫到般,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
“吓坏了吧?”林玉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长辈的无奈和歉意,仿佛刚才那血腥一幕只是处理了几只烦人的苍蝇,
“别怕,方佑。你黎叔……他性子急,下手是重了些。可这些拦路的强人,个个手上都沾着无辜者的血,若放了他们,后面不知还有多少行路的人要遭殃。这世道,有时候……容不得心软。”
她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朴素的道理,将黎尔那匪夷所思的杀戮,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性子急”和“除害”。
她看着周铭佑依旧写满惊惧的眸子,放缓了语气:“你黎叔他……力气是比常人大得多,手脚也快。可他的力气,他的本事,从来只用来护着我们,护着路上遇到的不平事。你只要记住,他是护着你的,就够了。”
护着我们……护着你……
周铭佑混乱惊惧的思绪里,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他僵硬地转过头,再次看向车辕。
黎尔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杀戮与他毫无关系。
他甚至已经开始检查骡子的蹄铁,动作一丝不苟,沉静得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岩。
阳光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昨夜石林中留下的非人阴影。
是啊……他杀了那些土匪。
可那些土匪,是要抢车马粮食,要抢婶婶和荷姐儿!
如果没有黎叔……周铭佑不敢想下去。
那份令他恐惧的力量,似乎……又成了这绝境中唯一的依靠?
保护……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光,艰难地穿透了笼罩在他心头的厚重恐惧阴云。
他依旧害怕黎尔,害怕那份力量,但一种更原始的、对生存的渴望,开始压倒纯粹的恐惧。
他剧烈颤抖的身体,终于一点点平复下来。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牙齿也不再打颤。
他低下头,看着林玉漱依旧覆在他手背上的、温热的手,没有再躲闪。
那温暖,此刻显得如此珍贵。
“我……我没事,婶婶。”他哑着嗓子,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
林玉漱收回手,没再多言,只是将装着温水的竹筒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车轮再次滚动,绕过谷口那几具冰冷的尸体和刺目的血迹,碾过枯黄的荒草,继续北上。
车厢内,荷姐儿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小声的抽噎,最后在娘亲温柔的哼唱中沉沉睡去。
周铭佑抱着膝盖,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心绪。
恐惧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敬畏、依赖、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在这茫茫险途中,敬畏与依赖,在他小小的胸腔里疯狂地交织、缠绕。
骡车在黎尔精准的驾驭下,沿着一条更加荒僻、几乎被岁月遗忘的古道向北跋涉。
车轮碾过干裂的土块和枯草的残骸,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
周铭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锦缎外袍,这件华服在持续的颠簸和风沙侵袭下早已不复光鲜,袖口磨出了毛边,沾染了洗不掉的污渍。
他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着眼休息,可昨夜那血腥一幕和黎尔非人力量的冲击,依旧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搅得他心神不宁,根本无法真正休息。
就在这时,一只装有灵泉水的竹筒被轻轻递到了他的手边。
“喝点水,缓缓。”林玉漱的声音隔着布巾传来,依旧平稳温和。
周铭佑睁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他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小口啜饮着。
水很清,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甘甜,滑入干渴的喉咙,如同一道温润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喉咙的干涩,
更奇异地,那暖意似乎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连骨髓深处积攒的寒意都被逼退了几分。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悄然升起,连带着紧绷的神经都似乎舒缓了一丝。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这水……似乎比之前喝的更加……熨帖?
他偷偷抬眼看向林玉漱。
她正低头整理着荷姐儿有些松散的头巾,侧脸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沉静而专注。
是她一直给自己喝的这种水吗?
这水似乎……不太一样?
周铭佑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但这点疑惑很快被身体的舒适感压了下去。
或许是加了什么解热的草药?
他这样想着,默默地将竹筒抱在怀里,汲取着那份珍贵的暖意。
日子就在这单调而艰苦的跋涉中一天天流逝。
骡车如同不知疲倦的旅人,翻过荒芜的山丘,穿过干涸的河床,在无边无际的枯黄与铁灰交织的北地画卷中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
林玉漱每天都递给他一竹筒水。
周铭佑慢慢习惯了,甚至开始隐隐盼着这口水。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冻得发抖,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变化最明显的是他的精神。
这一路颠簸辛苦,风里来雨里去,可他不再像开头那样总觉得累到骨头里,反而感到身体里像有股暖流撑着,连脑子都清明了不少。
他心里觉得惊奇,却只当是自己脱离了险境,加上黎叔和林婶照顾得好。
至于那水,他猜大概是林婶的什么独家秘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