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孙权欣然一笑——他最忧心的便是踏顿拒绝对话,执意南侵。如今听其言外之意,尚有商谈余地。
他取出一幅渤海沿岸的简略地图,摊开展示,示意踏顿细观。图上标注了要冲及州郡治所。踏顿走近端详,疑惑道:“此图何意?”
孙权笑答:“无他,唯愿单于先有个印象。请看,此处应是辽西乌桓的辖地吧?”
踏顿傲然补充:“卢龙塞以南的无终县,如今亦归我所有。”言罢,目光灼灼,似已将此图疆土视为囊中之物。
孙权指向乌桓山——三郡乌桓的发祥之地,反问道:“单于可愿年年如此周旋?”
踏顿神色一沉:“此言何意?”
“这片土地,养活不了你们整个部落。”
“草场有极限,你们游牧为生更不稳定。漠北寒冬每年长达四个月,靠放牧永远挣脱不了这个死局——每到严冬就得南下劫掠汉人,周而复始!”
“未必!”蹋顿拍案,“若得幽州沃土,我族自可耕作为生。”
孙权险些失笑:“单于掌权多年,还不了解族人脾性?挥鞭牧羊尚可,耕作?关外亦有耕地,何曾见你们耕种?”
蹋顿讪笑避开话锋。
“单于心知肚明,乌桓困局在于土地承载不了人口。”孙权逼近地图,“游牧不足以维持部族存续。今日前来,是要谈笔买卖。”
“哦?”蹋顿眼中闪过精光,“耍花招的话,小心项上人头。我部勇士明日就要开拔。”
孙权挑眉:“何必匆忙?”
“再不走就饿殍遍野!你以为缺粮是儿戏?”
“若我供三日粮草呢?”
“三日?”蹋顿冷笑,“饮鸩止渴!”
孙权倏然展开羊皮地图:“听完我的提议,若觉无理,取我首级当鞠戏耍便是。”
“说!”蹋顿按刀睨视。
胡凳吱呀作响,孙权指尖点向地图:“江东愿以粮易毛——单于可愿做这羊毛生意?”
“用羊毛交换粮食?”
蹋顿闻言,不由得怔了怔。
如今的羊毛几乎毫无交易价值,原因很简单——气味刺鼻!
羊毛上残留的汗腺气息,寻常方法根本无法去除。
汉人厌恶羊毛的腥膻,宁可用干草填充被褥,也不愿用它御寒。
唯有他们这些久居草原、与牛羊为伴的人,才习惯这种气息,将羊皮羊毛制成衣物铺盖。
如今孙权竟说江东愿以粮食换羊毛?
蹋顿险些笑出声——这谎话编得实在拙劣。
察觉蹋顿神色,孙权急忙解释:“单于想必有所耳闻,我当初离开江东投奔幽州,正是因三弟与我争夺继承权。”
蹋顿故作平静地点头,暗想:这等密辛我怎会知晓?你倒自揭其短。
“我不甘心就此认输。”孙权继续道,“投身袁熙公子麾下,便是要远离江东,伺机重振旗鼓。”
蹋顿这次信了三分——幽州确是大汉最北疆域,相距何止千里。
“虽离江东,旧部过半仍心向我。”孙权压低声音,“眼下有个良机,既可助我壮大,又能解单于缺粮之困。”
见蹋顿倾身,孙权神秘道:“可曾听闻琅琊港?”
“自然知晓。”蹋顿点头,“曹操日前被孙澎所迫,签下三个自由贸易区,琅琊港便是其一。”
孙权笑意更深:“且看琅琊方位——单于可悟出什么?”
蹋顿皱眉:“沿海北上即达青州东莱,但青州并非袁熙辖地……”
“单于再细想袁家三公子之势。”孙权意味深长。
蹋顿恍然:袁绍偏爱幼子袁尚,长子袁谭被遣青州,次子袁熙镇守幽州,唯独留袁尚坐镇邺城……
难道袁熙与袁谭之间仍有秘密往来?
孙权并未点破。实际上,袁熙目前只是按孙权的建议,先行与袁谭互通消息。自孙权离开后便未再返回,故不确定双方商谈进展。
眼下为说服蹋顿,只得假装两位不得宠的公子联手对抗最受宠的袁尚。至于蹋顿是否相信,孙权需尽力让他信服。
孙权在地图上比划道:单于请看,按我家公子与袁谭公子的谋划,我们将在青州、幽州沿岸建造数座与琅琊同等规模的海港。
届时凭借低廉海运,南方粮食物资源源不断运抵幽州。单于以为如何?
蹋顿盯着孙权,沉默不语。
孙权表面提议通商,实则暗示蹋顿:幽州粮荒待今年过后便将缓解。若执意劫掠,今后便再无便宜可占——待袁熙粮草充足,岂容乌桓再肆意妄为?
不如趁早谈判,免伤和气,留条后路。
蹋顿沉吟道:你画的大饼是后话!眼下我数万族人正饿着肚子,当如何?
孙权瞪眼道:首批粮草已在途中,暂解燃眉之急。只要依我之计,必保你族人温饱。
空口无凭!今日不说清楚,我绝不退兵!
孙权叹道:我此来诚意十足。我家公子与你皆不愿兵戎相见,故寻得折中之策——
什么计策?
效仿当年刘虞旧例。我们供粮助你们过冬,来年你们需调拨一万骑兵听我等差遣一年。
荒谬!你且去看看,我倾尽全力也凑不齐万骑!
蹋顿猛地站起身,孙权却悠然说道:不过是雇佣一年,我们可以立约。若这一万人伤亡超过半数,便可自行返回乌桓,我们绝不干涉。
蹋顿连连摆手:不成!一万人太多,我实在凑不出。等等,我可还没答应你!
话到此处,蹋顿突然醒悟——自己竟不知不觉被孙权牵着鼻子走。
孙权眉头微蹙:若一万有困难,那便减半,五千如何?
蹋顿沉声道:问题不在人数多少。
孙权反问,那究竟是何缘故?
休要胡言!蹋顿厉声道,袁熙如今哪来足够粮草供我们撑到来年开春?
孙权故作疑惑:单于怎知我家少主没有准备?
蹋顿话到嘴边突然收住:你想套我话?
孙权漫不经心地挥手:除了公孙家,还有谁会给你们通风报信?这种明摆着的事,问与不问都一样。
蹋顿哑然,索性沉默地盯着孙权。
此刻孙权愈发笃定——正如孙澎那夜分析,蹋顿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只要能让他看到壮大乌桓部落的机会,他定会舍弃眼前小利,谋求长远发展。若是换作安于现状的单于,这套说辞便毫无用处。
单于,一万有一万的章程,五千有五千的门道。我们这边都好商量,关键在您的抉择。
大不了我们紧闭城门。你们去劫掠些偏远村落碰运气,咱们明年冬季再会。
您意下如何?
这番软硬兼施的言辞让蹋顿如鲠在喉。孙权意思很明白:今年我们虽不敌你们,但你们最多抢些小村庄,根本攻不下大城池。
**
到了明年,幽州的海上粮道畅通无阻,源源不断的补给将送至前线。蹋顿,到那时你别说南下劫掠,能否在辽西立足都是个问题。
若将蹋顿的处境写成一段传奇故事,那便是他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面临关键抉择。
**抉择一:** 不顾一切南下劫掠,赌孙权虚张声势,赌袁熙明年无力筹集粮草。
**抉择二:** 与袁熙合作,平息纷争,寻求和平解决之道。
蹋顿审视着孙权,暗自惊叹——此人沉稳果决,临危不乱,绝非池中之物。如此人物,竟在家族之争中败给孙澎?那孙澎该是何等厉害?
思绪收回,蹋顿直截了当道:“你的意思我懂,可幽州如今哪来的粮草供我们撑到明年?”
孙权微微一笑:“方才不是说了?一万有一万的交易,五千有五千的办法。你选一万,还是五千?”
蹋顿挑眉:“具体说说?”
孙权心中冷笑:果然露馅了。先前还嚷嚷凑不齐一万人,现在却对一万人的交易兴致勃勃。这些蛮族首领,也没那么老实嘛。
见蹋顿面露不耐,孙权适时开口:“若单于愿支援一万骑兵,事情就好办。我家主上袁熙愿倾尽积蓄,高价收购粮草,助你度过难关。”
蹋顿追问:“若是五千呢?”
孙权淡淡道:“五千?那粮草自然减半,只供一月。”
蹋顿皱眉:“仅一月?之后如何?”
孙权似笑非笑:“难道单于还想赖在这儿吃到开春?”
蹋顿反问:“不然呢?”
孙权意味深长地提议:“单于不如带着人马去辽东找公孙度?”
蹋顿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孙权露出一抹深意的笑容:“到了辽东,公孙度敢不供粮?”
蹋顿犹豫不决时,孙权看出了他的顾虑,立刻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单于,你们南下只为求活路,无论去北平还是辽东,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要搏命的。”
“但眼下局势很明朗,你们今年劫掠公孙度,来年他必然元气大伤,绝对无力反击。”
言外之意是袁家就有能力报复我们?
有些事心照不宣,蹋顿思索片刻,觉得这话确有道理,便先安排孙权去休息,同时召集几位部族首领商议。
经过激烈讨论,众人一致认为孙权的提议可行。袁家即便只提供一个月的粮草,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若能熬过这个寒冬,明年给袁家五千骑兵又算什么?
其实蹋顿并非凑不出一万骑兵,但需要留部分人马维持领地的控制力。
五千就五千,先拿袁熙的粮草渡过难关,再去找公孙度“借粮”!
事情就这么定了。
蹋顿大军当即停止前进,掉头向卢龙塞方向撤退,最终在塞北一处山谷安营扎寨。
数日后,袁熙与孙权商定的首批粮草运抵,负责押运的正是焦触。
见到孙权时,焦触目光中交织着复杂与赞许。原本他对这年轻人迅速获得袁熙重用颇感不满。
但知晓部分内情后,他对孙权只剩一个“服”字。
这小子胆大心细敢玩命,思维敏捷善谋略。
真是人如其名,将权谋之术玩得出神入化,令人叹服。
交接完粮草,焦触带着孙权的亲笔信返回复命。
离开山谷时,他回头望见蹋顿与几位首领正和孙权围坐篝火,烤着羊腿放声高歌,不由暗自冷笑。
看你们还能得意几时。
腊月初八,冀州邺城。
袁熙的第二封密函送至袁绍手中时,信使特意嘱咐:此信需主公亲阅,万不可示与他人。
袁绍将信函敛入袖中,直至处理完政务回府,才从怀中取出细读。刚展开竹简浏览数行,他眼神骤然一凝,警觉地环顾四周。确认房中无人后,立即喝令侍卫严把房门,不得放任何人入内。
重新落座后,袁绍的呼吸随着阅读逐渐急促,持简的手掌竟沁出细汗。阅毕良久,他仰首凝视房梁,胸中翻涌难平——熙儿竟与孙权 ** 此等绝杀之局?这江东少年郎君,当真了得!
妙计!
真是算无遗策!
袁绍轻叩案几,暗忖若此子可堪大用,正可补田丰之缺。他将密信反复研读数遍,最终投于炭火。但信中谋划仍在脑海盘旋:那乌桓单于纵是豪杰,面对这般天罗地网,即便换作自己恐也难逃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