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园，主楼报告厅。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书香、木料清洁剂以及一种属于学术殿堂的庄重气息。能容纳数百人的报告厅内，座无虚席。电子屏幕上显示着“清泉”奖学金颁奖典礼暨捐赠仪式”的字样。
“清泉”奖学金，由国内一家知名民营企业基金会捐资设立，旨在奖励品学兼优、具有创新精神的理工科低年级学生，奖金丰厚，在校内颇有影响力。此刻，台上就坐着校领导、院系负责人以及基金会代表，台下则是获奖学生、他们的同学以及前来观礼的师生。
李凡坐在靠前区域的获奖学生席位上，穿着一身略显宽松、显然是新买但价格不高的西装，安静地看着台上。他的坐姿有些拘谨，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裤缝。他的名字刚刚被念到，电子工程系一年级，一等奖学金获得者。
掌声响起时，他站起身，快步走上台，从一位笑容和蔼的校领导手中接过沉甸甸的证书和一个厚实的信封。闪光灯在他脸上闪烁，他有些不适应地微微眯眼，对着台下鞠躬，表情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淡，缺乏这个年纪学生该有的兴奋与激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荣誉背后，承载着多么沉重的过往和多么现实的考量。这笔钱，对他和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来说，至关重要。它意味着下学期的生活费有了着落，意味着他可以更专注于学业，而不是为生计发愁。
颁奖环节按部就班地进行。李凡回到座位，将证书和信封小心地放在膝上，并没有像身边一些同学那样，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查看厚度，或者兴奋地与邻座交流。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台上，思绪却有些飘远。他想起了那个差点彻底粉碎他一切梦想的夏天…
仪式进入下一个环节，基金会代表致辞。一位穿着定制西装、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走上讲台。他自我介绍是“清泉”基金会秘书长，同时也是捐赠企业“鼎坤集团”的战略投资总监，名叫徐明。
徐明的发言很得体，赞扬了华清的学术氛围，勉励获奖学子勇攀科学高峰，回馈社会。他的目光温和地扫过台下，似乎在每一位获奖者脸上都停留了片刻。
当他的目光掠过李凡时，李凡的心头莫名地微微一紧。那目光似乎比看其他人时，多停留了零点几秒，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或者说，是一种极专业的、快速的价值评估？
李凡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将这归咎于自己的过度敏感。经历了那么多，他总是不自觉地处于一种防御状态。
致辞结束，是短暂的茶歇和交流时间。获奖学生们被鼓励与基金会代表和校领导交流。许多学生围了上去，热情地介绍自己，交换联系方式。李凡本想悄悄退到角落，却被辅导员笑着推了一把：“李凡，去跟徐秘书长聊聊，你是一等奖，代表咱们系呢。”
无奈，李凡只好端着果汁杯，走了过去。
徐明正被几个学生围着，谈笑风生。看到李凡过来，他主动结束了与当前学生的对话，微笑着转向李凡，伸出手：“李凡同学，恭喜你。电子工程系一年级就能拿到一等奖，非常了不起。”
“谢谢徐秘书长。”李凡与他握手，触感干燥而有力。
“不必客气。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如此优秀，是我们这些做企业的，最愿意看到的事，也是我们投资教育的动力所在。”徐明笑容和煦，语气真诚，“怎么样？在大学还适应吗？电子工程可是华清的王牌，课程压力不小吧？”
“还好，能跟上。”李凡回答得简短而谨慎。
“听说你来自h省？”徐明看似随意地问道，拿起一块点心，“h省人聪明，刻苦。我们集团在h省也有几个投资项目。”
李凡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不动声色：“是的。”
“高中是哪所中学？能培养出你这样的状元苗子，一定是省里的重点吧？”徐明继续闲聊，眼神却看似无意地捕捉着李凡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李凡报了自己高中学校的名字，一所普通的县重点。他感到一丝不适，对方的问题似乎正在滑向他的个人背景。
“哦，好学校。”徐明点点头，话锋看似自然地一转，“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能培养出你这么优秀的孩子，真不容易。”
这个问题更加私人化了。李凡的警惕心瞬间提到最高。他垂下眼睑，用早已准备好的、最简略也最真实的答案回答：“普通打工人。”他不想透露更多。
徐明似乎没有察觉他的抗拒，反而表现出更大的兴趣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关切？“培养一个大学生确实辛苦。以后有什么打算？是继续深造，还是打算早日工作，为家里分担压力？”
他的语气充满了理解和鼓励，仿佛一位关心后辈的长者。但李凡却从这过分的关切中，嗅到了一丝别样的味道。对方似乎在试探他的经济状况和未来选择的可能性。
“还没想好，先学好专业知识。”李凡给出了一个最稳妥的回答。
“很好，脚踏实地。”徐明赞许地点头，随即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设计简洁却质感极佳的名片，递给李凡，“我们鼎坤集团，以及旗下的投资基金，一直非常关注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年轻人。不仅在奖学金上支持，未来在科研合作、实习机会，甚至创业孵化上，都愿意提供平台和资源。如果你将来有什么想法或者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无可指摘。周围的其他同学都投来羡慕的目光。能拿到这种级别投资总监的私人名片，无疑是极大的机遇。
李凡接过名片，触手冰凉。他道了谢，心中却疑虑丛生。对方的态度太好了，好得有些超出常理。一家大型集团的投资总监，为何会对一个刚刚大一的学生如此青眼有加？仅仅因为成绩好？
徐明又鼓励了李凡几句，便转向与其他学生交谈，举止一如既往地优雅得体。
李凡趁机退出了人群，走到一个安静的窗边，看着手中的名片。“鼎坤集团战略投资总监徐明”，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清泉基金会秘书长”，以及电话号码和邮箱。他将名片收进口袋，心底那丝不安却挥之不去。
仪式结束后，李凡没有参加后续的聚餐，以还要去实验室为由告辞了。他需要静一静。
走在回寝室的路上，秋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他回想徐明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种关注，那种试探，不像是对一个普通优秀学生的欣赏，更像是一种…背景调查？或者说，是一种对“投资标的物”的评估？
他甩甩头，试图告诉自己可能是想多了。也许大企业的总监就是这样广撒网，挖掘潜在人才呢？
回到寝室，只有他一个人。他放下证书和信封，想了想，拿出笔记本电脑。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想查一下这个“鼎坤集团”和“清泉基金会”。
搜索引擎的结果很快出来。鼎坤集团，大型综合性民营企业，业务涉及地产、金融、能源、科技投资等多个领域，规模庞大，实力雄厚。清泉基金会是其旗下专注于教育和慈善的机构，成立时间不长，但捐赠数额巨大，名声很好。公开信息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李凡稍微松了口气，也许真是自己太敏感了。他正准备关掉网页，视线无意中扫过鼎坤集团高管团队介绍的一张小图。图中是集团董事会成员合影，居中是一位气场强大的中年男人，董事长兼cEo。李凡的目光扫过站在他右侧后排的几个人，其中一张面孔让他愣了一下。
那是徐明。他站在后排，并不显眼。但让李凡愣住的，是徐明身旁另一个人的侧脸。那个人…李凡眯起眼睛，努力回忆…他绝对在哪里见过！不是在新闻上，而是在…在h省？！
一个模糊的场景闪过脑海：那是高考风波闹得最凶的时候，他有一次去市教育局绝望地询问情况，在走廊里，他看到几个人从局长办公室里走出来，谈笑风生，其中有一个穿着昂贵西装、气质与周围官员截然不同的男人，侧脸与徐明身旁的这个人极其相似！当时他还以为是什么上级领导…
难道鼎坤集团的高管，早在高考案发前，就与h省的教育官员有接触？
这个念头让李凡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电子工程系教务办公室的一位助教打来的。
“李凡同学吗？不好意思打扰你。有个事情跟你核实一下。今天下午是不是有自称是奖学金基金会的人，以‘核实获奖信息’或者‘补充材料’为由，联系过你，或者向你要过什么个人信息？”
李凡一愣：“没有啊。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助教语气有些困惑和严肃：“那就奇怪了。大概一小时前，也就是颁奖仪式刚结束那会儿，有人用内部系统的权限，调阅了你的完整学籍档案，包括家庭情况登记表那部分。操作记录显示查询理由是‘奖学金资质复核’，但按照流程，基金会复核应该在颁奖前就完成了，而且不应该直接接触原始档案，只需要我们提供审核后的清单就行。我们觉得有点不合规，所以打电话跟你核实一下。”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李凡脑海中爆开！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有人！在他刚刚领完奖之后！用非正规程序！调阅了他的档案！目的显然是为了查看他的家庭背景、亲属情况、甚至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
“基金会…那边的人…”李凡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正在查那个登录账号的具体信息，但目前看，权限伪装得很好，一时难以锁定具体来源。”助教的语气带着歉意和一丝警惕，“李凡同学，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或者，有没有觉得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助教后面的话，李凡几乎没听清。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不是错觉！不是敏感！
那个徐明！那个鼎坤集团！那个清泉基金会！
他们的关注根本就不是什么赏识人才！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披着慈善外衣的…探查！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他！或者说，是他背后所代表的某些东西！
颁奖仪式是舞台，奖学金是诱饵，那些关切的询问是试探！一旦他表现出任何值得“投资”的特质（比如成绩优异但家境贫寒急需用钱），或者流露出任何可能被利用的弱点，后续的手段立刻就跟了上来！直接非法调阅档案，掌握他的核心信息！
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和h省那帮人是什么关系？他们和那个篡改他高考成绩、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恶网络，有没有关联？！
无数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让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以为逃离了h省，来到了华清，就能开启新生活。原来，那巨大的、无形的黑手，从未放过他！甚至以更加隐蔽、更加冠冕堂皇的方式，再次缠绕了上来！
“李凡同学？你还在听吗？你没事吧？”电话那头，助教担忧地问道。
李凡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回答：“我…我没事。谢谢老师告诉我。如果有什么发现，请务必及时通知我。”
挂断电话，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窗外阳光明媚，秋色正好。但他却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
他缓缓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制作精良的名片。
“鼎坤集团战略投资总监徐明”。
上面的每一个字，此刻在他眼中，都仿佛淬着冰冷的毒液。
他没有犹豫，走到碎纸机前，将名片塞了进去。
机器发出嘶哑的咀嚼声，将那张纸片碾碎成细小的条状。
然而，他知道，碾碎一张名片容易，但那双隐藏在暗处的、充满算计和未知危险的眼睛，却不会因此消失。
他拿起那个装着奖学金的厚信封。这笔他急需的钱，此刻却仿佛变得无比烫手。
沉默良久，他最终还是将信封锁进了抽屉。
这笔钱，他需要用。但如何用，必须更加小心。
他走到窗边，望向楼下熙攘的校园。每一个看似普通的路人，此刻在他眼中，都似乎带上了可疑的色彩。
新的风暴，似乎正以他无法预料的方式，再次向他逼近。
而这一次，他身边，没有赵猛，没有苏晴，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