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一般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三日前,我的奏疏终获御批:自本季起,各郡守须按期呈报《季度巡检预报表》,列明行程、勘验重点与预计成果,以备国史馆核查。
这纸文书,是我们刺向虚报谎言的第一根钉子。
半月之后,各地郡守的季度巡检预报表如雪片般飞入国史馆。
竹简堆积如山,墨香混着驿站马蹄带起的黄尘、干涸泥屑的气息扑面而来,指尖划过简面,尚能触到北方风沙的粗粝与南方湿气凝成的微潮。
我翻开第一卷,心便沉了下去。
预报表上,计划的巡检路线工整清晰,九成以上都紧贴着官道与驿站——车轮碾过夯土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却始终避开了那些真正需要被听见声音的山沟野寨、泽畔林边。
终点不是繁华县城,便是驻军堡垒,鼓角声遥遥可闻,而地图上那些被绕开的角落,连鸟鸣都显得荒凉。
柳媖在一旁帮忙整理,她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指尖在简册边缘摩挲出细微的沙响。
当她看到巴郡、蜀郡、南郡三地几乎一字不差地呈报境内无新修水渠可勘,无流民可录,无陈年积案可查时,终于忍不住低声嘀咕:大人您看,这报上来的哪是活人的天下,倒像是死人住的陵园,干净得连个喘气的都没有。
一语中的。
我放下竹简,指尖冰凉,仿佛触到了深井壁上的寒霜。
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不是在反对修史,他们只是怕史官的笔,看见不该看的东西,记录下不该记录的真相。
真正的铜墙铁壁,从来不在咸阳的朝堂之上,而在那千里之外,被官吏们精心描画过的土路上——车辙整齐,尘土不扬,却无一步踏进泥泞。
我没有如他们预料中那般,上奏请求陛下申饬,也未增派人手强行巡查。
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与对抗。
我转身,对身后的轲生道:去把上月郑国渠的渠患九段图取来。
那是墨鸢带人耗时一月,用脚一步步丈量,用墨家最精密的水平仪测绘出的实地图。
图纸铺展时发出低沉的摩擦声,朱砂标注的裂堤与淤塞如血痕般刺目,指尖抚过,仿佛能感受到渠底泥沙的厚重与田埂干裂的粗糙。
再从户部,请来关中诸县去岁与今岁的粮税总册。
当两份档案并列铺在我面前时,一幅无声的罪证图便清晰地浮现了。
我提笔,蘸饱了墨,在地图上圈出三处淤塞最甚的闸口。
它们分别隶属于栎阳与频阳两县——图上显示,这三处闸口周边的农田,因春夏之交的渠水不畅,减产至少三成。
然而,在户部的粮税册上,这两个无灾之地,今年的春赋,反倒比去年风调雨顺时,多征了一成。
多出来的粮食,从何而来?
是那些本就歉收的农户,被敲骨吸髓,榨干了最后一粒谷米。
我命墨鸢以最快的速度,用沙土和木料,将这三处闸口的模型连夜赶制出来。
模型之上,淤塞的泥沙、干裂的田地、与图纸分毫不差,指尖轻触,粗糙的质感仿佛来自真实的土地。
而后,我附上一道密奏,与沙盘一同呈送嬴政。
奏疏上只有一句话:请陛下问问这些无灾之地的县令,可曾亲自到过离县衙不到十里的闸口?
三日后,大朝会。
当两名内侍将巨大的沙盘模型抬入章台宫时,满朝文武皆是一愣,木轮滚动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震颤。
嬴政高坐御座,面沉如水。
他召了关中七县令入殿,让他们站到沙盘之前。
栎阳令,这闸口离你县衙才八里地,你却报了个水利安泰
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如寒冰坠地,殿内烛火微微摇曳。
当他的手指点在沙盘上那处用红漆标出的淤塞处时,那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县令一声跪倒在地,面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滴落在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声。
七人支吾难言,噤若寒蝉。
嬴政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比雷霆震怒更令人胆寒:好啊,真是好得很!朕的官,耳朵都长在咸阳,听得见朕说的每一个字,脚却都断在半路上,连县衙大门都迈不出去!
他霍然起身,声震殿宇:传朕旨意!从今天起,凡是巡史查证属实,地方官却故意隐瞒不报的,主官罢官,下属连坐,三代不准做官!
此言一出,朝堂死寂,连呼吸都似被冻结。
但这还没完。
嬴政的目光转向我,锐利如鹰:命国史馆监修姜月见,立即设立灾情倒查司!只要有疑点,可以拿着朕的节符,直接进郡县的库房、监狱、粮仓,查阅文书,询问官吏百姓,不用先向郡守禀报!
消息如插翅一般飞出咸阳,地方官场顿时地动山摇。
有县令连夜在家中焚毁账册,以为能瞒天过海,却被早已伪装成盐商、在各处要道设下暗哨的巡史队员撞个正着,焦糊的竹简气味混着夜风中的炭灰,人赃并获。
原来我早已命轲生带人布下天罗地网,专门记录各县官府车马的出入情况。
更有边郡的县尉,试图以女人干预政事,不合礼法为由,驱赶带队巡查的柳媖。
柳媖却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宫女,她手持节符,厉声呵斥:我奉陛下诏令巡查记史,代表的是陛下的眼睛!你们是想抗旨不遵,还是觉得你们那套,比大秦的王法还要大?说罢,她竟带人硬闯县衙,当场揭发了其私设关卡、强收过路桥钱的贪腐弊案。
一时间,民间奔走相告,流言四起:听说了吗?赤壤君派来的人,刀枪不怕,官威不认,只认陛下的旨意和老百姓的冤屈!
当夜,李斯私下入我府邸,他看着灯下忙碌的我,长叹一声:君上这一招真是釜底抽薪啊。您这是借着一支笔,给陛下在千里之外,又添了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那些新收上来的、沾着泥土的口述记录上,轻声道:丞相说错了。这双眼睛,不是我给的。是那些愿意在泥地里,写下真话的人,自己一盏一盏,亲手点亮的灯火。
我在新编的《巡史案牍》首页,用最郑重的笔迹,写下了判例第一条:凡是故意不去实地查看、虚报巡查路线的,一律按欺君之罪论处。
墨鸢默默地走来,将一套新改良的铜铃放在我的案头。
铃舌内嵌了铅丸,一旦摇动,声音凄厉如撕裂绸缎,百步之内清晰可闻,专为巡史队员遇到危险时紧急示警所用。
我握着那沉甸甸的铜铃,感受着掌心冰冷的金属质感,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竟是柳媖,她抱着一卷还散发着湿气的竹简,脸上混杂着疲惫与极度的兴奋,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口气从山脚跑到了殿前,连礼都忘了行:大人!我们在南陵山沟里,找到了三户逃籍的人家!他们说……说自从孝文王那时候搬到这里,快三十年了,从没有哪个当官的来问过他们收成如何!
我豁然起身,快步迎上。
接过那卷简册时,指尖触到了一抹湿润的泥土,带着山野最原始的气息,微凉而柔软,仿佛大地本身的呼吸。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轻声道:那就从今天开始记下来。柳媖,你记住,不是我们施恩让他们入史,而是我们,欠了他们一句我记得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入册的次日,南陵县令便带着一队甲士,气势汹汹地包围了国史馆设在当地的临时驻点。
轲生疾步入内,手中紧握一封密信:大人,南陵县令昨夜就调了兵,比我们驿站细作报信还早——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把那些名字记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