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凛,面上却未露分毫,只沉声对门房道:“请少府大人进来。”
话音未落,一个浑身湿透、官帽歪斜的身影已踉跄着冲入堂内,正是少府监负责水利营造的李工正。
他一见我,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赤壤君!下官无能!连日暴雨,新渠水位暴涨,已过警戒线三尺!上游堤坝乃新土夯筑,怕是……怕是撑不过今夜了!”
他说得急,几乎喘不上气,堂内侍立的苏禾脸色也白了。
这新渠若决口,非但灌溉关中沃野的功劳成了滔天大罪,更会淹没下游数个村庄,我这个始作俑者,万死难辞其咎。
我没有看他,而是缓步走到廊下,伸出手,接住从屋檐滴落的冰冷雨水。
雨珠砸在掌心,清冽刺骨,仿佛裹挟着泥土与草木腐烂的气息;远处雷声低滚,如闷鼓敲击天际;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打在我的衣摆上。
“李大人,”我头也不回,声音平静得像这院中积水,“你来时,可曾派人丈量过渠中蓄水?”
李工正一愣,哽咽道:“量……量了……满溢,早已满溢……”
“我是问,蓄水量够不够今年关中春耕所用?”
他彻底懵了,下意识地答道:“何止是够!若能安然挺过,这渠水足够关中所有官田民田灌溉两轮,春耕用水已然备足,比往年至少早了半月有余!”
“那便是了。”我收回手,用指尖捻了捻雨水,触感微凉滑腻,似含某种不易察觉的矿物质。
转身看他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此渠自设计之初便设有多级分水口与三座滞洪塘,专为调峰错灌而备。既然水已够用,为何还要让堤坝硬扛?传我将令,立刻通知下游各村落,组织人手,开闸泄洪,引水入田。先灌高地,缓流低田,一夜足矣——今夜,关中提前春灌。”
“啊?”李工正瞠目结舌,“可……可这水流若急,恐毁苗伤地!”
“你忘了我在泾水下游设的沉沙塘?”我淡淡道,“此刻正是用时。”
他嘴唇哆嗦,眼中先是惊骇,随即化为狂喜与顿悟。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再起身时,已是满面红光,仿佛领了什么天大的恩赏,连滚带爬地冲出府门,嘶哑的吼声消失在雨幕中:“开闸!泄洪入田——!”
我静立原地,听着远去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蹄铁敲击青石,溅起水花四散。
直到墨鸢的身影踏着湿漉漉的青石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她手中举着一个细长的竹筒,正对着屋檐接水。
雨水滴入其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像玉珠落盘,节奏分明。
竹筒微凉,透过她的指尖传来一丝寒意。
“这雨,不寻常。”她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直,像一根绷紧的琴弦。
“哦?如何不寻常?”我饶有兴致地问,鼻尖仍萦绕着雨后湿润的泥土香。
“酸碱度尚可,氮含量略高,似乎与雾盘蒸散物有关。”她将竹筒递给我看,里面是半管清澈的雨水,“此前七日内,我在巴山试做小范围蒸腾,次日即录得局部降雨,较邻县多出半寸。我在城外稷下学宫的试验田旁,设了三百个火薯叶蒸腾收集盘。三日前,夜郎梯田大功告成的消息传来,我便命人将所有收集盘加热,模拟云贵高原日照蒸腾之态。”
我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静静听着。
“水汽升腾,遇高空寒流,凝结成云。关中盆地地形,易锁湿气,连日阴雨,并非偶然。”她顿了顿,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结论性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砸在我心湖的石子,“赤壤君,这不是天恩,是循环。”
我懂了。
我终于懂了。
这位只相信数据与实测的墨家传人,用她自己的方式,向我证实了那个最大胆的猜想——我们,可以“种”出雨来。
正如釜中煮汤,盖上冷瓮,则顶生水珠。
今以万顷湿地为釜,天穹为瓮,借日光鼓动,岂不能成云致雨?
我深吸一口气,雨水中混杂的泥土芬芳从未如此醉人,仿佛大地正在苏醒的呼吸。
我看着墨鸢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郑重其事地对她一揖到底:“墨鸢教习,功在千秋。”
她默默受了这一礼,只道:“格物致知,墨家本分。”
翌日清晨,雨势渐微,但整个咸阳城却因一夜之间的“引洪入田”而沸腾了。
百姓们奔走相告,看着自家干涸的土地被清冽的渠水浸润,脚踩下去,泥浆微陷,沁出凉意;水波轻漾,映着初阳泛金;有人蹲下掬一口尝,竟甘甜微涩,带着火薯根茎的气息。
他们无不额手称庆,高呼“陛下圣明”、“赤壤君神人”。
我没有理会外界的喧嚣,只是命苏禾将一份连夜整理的《夜郎微气候调控初录》抄本送入工师署,并附上一道清晰的批语:“请墨鸢教习牵头,会同工师署、太医署、少府监三署,依此录推演岭南、敦煌两地引水增湿之适用性及潜在风险。凡新技术,必经三署会审,方可列档推行。”
此举并非求快,而是立规。
我要让这超前的知识,以最严谨、最稳妥的方式,融入这个帝国的骨血,成为可以传承百代的技术标准,而非我一人之奇谋。
我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眼角。
一夜未眠,心绪却异常清明。
外面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但我深知,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日影西斜,案头的烛火被点燃。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轻叩之声——李斯的心腹到了。
密信展开,字迹急促:宗正卿联合几位旧族元老,正在酝酿风声,说您‘兴妖术,逆天改律,致淫雨连绵,乃不祥之兆’,打算借三日后的春祭大典,请祝官于太庙向陛下发难。
我看完密信,只觉可笑。
这些人,永远只会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归于鬼神,将“天道”挂在嘴边,却从不敢睁眼看看那些在冬天活活饿死的百姓,究竟是死于“天罚”,还是死于他们的不作为。
我没有正面迎战的姿态,反而立刻写了一封奏疏,快马呈入宫中。
我的奏请很简单:为感念上天降下甘霖,我请求在春祭大典上,增设一“开春泽坛祈雨礼”。
但主持此礼的,不请巫祝,不设祭品。
当学生抬上沙盘时,宗正卿厉声喝止:“此乃亵渎天地之举!岂容伪术乱礼!”
我不慌不忙道:“既言亵渎,那请大人亲至坛前,观其理,辨其真。若不能成雨,我当场自缚请罪。”
扶苏低声劝父:“儿臣以为,与其禁言,不如示众。理越辩越明。”
嬴政冷笑:“正要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通天之道’。”
春祭当日,万众瞩目之下,我一身素衣,登上高台。
学生们用沙盘模拟出云贵山川地势,又在高处架起一口巨大的铜雾盘,盘下燃起炭火,烘烤着浸透水的湿布,热气蒸腾而上,带着潮湿的焦味;很快,白茫茫的“云雾”在沙盘上空聚集,缭绕如仙境。
再将一块从冰窖取来的巨大冷石悬于“云雾”之上,片刻之后,奇迹发生——一滴滴清亮的水珠从冷石上凝结、滴落,汇入沙盘上代表“关中”的陶皿之中,叮咚作响,宛如天籁。
“诸位乡亲,陛下子民!”我朗声道,声音传遍整个广场,“此非祷也,非巫术,乃‘知天而顺之’。水遇热升,遇冷降,此乃天地至理。夜郎梯田蓄水,日光蒸腾,便成云雨。我大秦所为,不过是效法自然,引水、蓄水、用水,让每一滴甘霖,都能润泽禾苗,而非空流于江海!”
说罢,我亲手端起那盛着“人造雨水”的陶皿,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步走到一盆早已备好的火薯苗前,将皿中水缓缓浇入。
土壤吸水时发出细微的“嘶”声,嫩绿的叶片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这场来自人间的甘霖。
围观的百姓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
对他们而言,能让地里长出东西的道理,才是真本事!
消息如风一般传开,甚至远在边境的戍卒中,都开始传唱起一句新的俚语:“不拜雷神拜雾盘,一勺清水胜香烟。”
宗正卿一党的发难,消弭于无形。
戌时将尽,夜色浓稠如墨。
一阵压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巷口戛然而止。
两名黑衣侍卫迅速扫视四周,随即推开侧门——一道高大身影踏入,蓑衣湿透,斗笠压得很低。
家仆认出腰间玄铁令牌,喉头一紧,跪伏于地。
那人摆了摆手,独自走向廊下,静静站在半开的窗边。
灯光映出他半张侧脸,雨水顺鬓角滑落,滴在青砖上,碎成五瓣。
他没有叫门,只是望着灯下那个伏案描图的身影,良久未语。
是嬴政。
“若朕下令,在函谷关以西,广设百座雾盘,引秦岭湿气北上西进,你能保几年内,河西之地草木复生?”他的声音穿过雨声,低沉而有力。
我搁下笔,走到窗前,与他对视。
雨夜模糊了他的面容,却磨不掉他眼中那份仿佛能吞噬天地的锐利。
我摇了摇头:“陛下,臣不能保。但臣以为,可试。凡事皆有成败,成则为万世开太平,败亦不过耗些铜铁人力。成败得失,皆由臣一人详录于《实务考绩》之中,功过自有后世评说。”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转身离去。
忽然,他低沉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快意与决断:“好一个‘功过自有后世评说’。姜月见,你果然是朕的知己。”
他抬起头,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目光却亮得惊人:“明日朝会,你便正式上奏‘气候屯田制’。火薯要种到哪里,朕的水汽便要跟到哪里。朕要让那些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亲眼看着,我大秦的庄稼,是如何在他们早已放弃的干死地上,一寸寸活过来!”
这是他的方式。
他从不屑于反驳敌人的污蔑,他只会把战场,转移到对方连看都看不懂的维度。
子夜时分,我独坐案前,铺开那张巨大的西域全图。
嬴政的话犹在耳边,我的笔尖,最终悬停在了祁连山北麓那片广袤的荒原之上。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渐渐稀疏。
它会化作夜郎梯田里的涓涓细流,化作敦煌绿洲上的蒙蒙晨雾,化作伊犁河谷的皑皑白雪,最终,汇成一条肉眼看不见的宏大水脉,贯穿整个帝国新兴的肌理。
我提笔,在崭新的竹简上写下《西迁百户计划实施细则》的第一条:“凡应募西迁之户,每户配给:良种火薯三石、铜制雾盘一具、巡行院识字童子一名。”
写罢,我抬起头,正对上窗外庭院中的一汪积水。
雨停了,乌云散去,清冷的月光下,积水竟清澈如镜,将天上璀璨的星河完整地倒映其中。
天与地,仿佛在这一刻,通过这浅浅的一汪雨水,连接了起来。
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笃定。
我们所做的一切,或许并非逆天而行,不过是……在教会这片古老而广袤的大地,如何更深沉、更有效地进行它自己的呼吸。
就在这时,案上砚台微微一颤,墨汁泛起涟漪。
我指尖顿住,抬头环顾——门窗未动,风亦停歇。
唯有那尊置于角落的地动仪,铜珠已悄然滑落槽底,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我眉心微蹙,看向西方。
是祁连?还是昆仑断层?……不可能,近十年从未有过震感。
难道真是……大地因水脉复苏而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