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那封泥封文书时,指尖触到一丝湿润——是汗水,不是沙尘。
这孩子一路狂奔百里,鞋底磨穿,膝盖渗血,却始终用身体护住怀里的竹筒,不让风沙侵蚀分毫。
他不是来告密的,他是来赎命的,也是来认主的。
我垂眸,看着他因恐惧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中那股因背叛而起的寒意,悄然化作一丝温流。
**视觉上**,他的衣襟早已被黄沙与血渍染成斑驳的褐红色,发丝黏在额角,像枯草缠着碎石;**听觉里**,他粗重的喘息混着风掠过高台边缘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幼兽在暗夜中低鸣;**触觉间**,我蹲下身时,掌心触及他小腿上的伤口,滚烫、湿滑,砂砾嵌在裂开的皮肉中,仿佛握住了整片灼热荒原的脉搏。
我没有再看那份文书,而是命人取来温水与药膏,就在这高台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为他清洗伤口。
水流冲开污血的瞬间,他咬紧牙关,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却未退半寸。
我又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巡行院才配发的最轻便的鹿皮靴,放在他面前。
“从今往后,你走的每一步,都算数。”
我不提密报内容,也不问他的动机,只让侍立一旁的苏禾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册,编入新设的信风察子轮值名册——这是我为那些愿意回头的人留下的第一道门,排在明日高台守夜的第一班。
尊重,有时比刀剑更锋利。
我需要他活着,活成一杆旗帜,告诉那些还在暗中观望的西域诸部,跟着我姜月见,哪怕是叛徒,也有重塑人生的机会。
而一个被尊重所换来的忠诚,远比恐惧所逼迫的屈服,要可靠百倍。
子时三刻,夜色如墨。
墨鸢悄然登上观礼台,手中捧着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覆的图纸,冷冽的夜风吹不动她分毫。
“已按你说的改了。”她声音低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风毒防治图》刻成了童谣碑,立在所有驿站和水源地。但我在第三句押韵处嵌了一个错——将‘火熏三刻’误作‘火熏两刻’。真正的方子需足三刻方可解毒。若有人照碑文执行却仍中毒,便说明他们接触的毒药已改动配方。”
我展开图纸,昏黄的灯火下,那熟悉的化学分子式被她巧妙拆解成一组组形似花鸟的纹样,藏于碑文角落,成为只有我们的人才能识读的“物语”。
**视觉上**,灯影摇曳,那些纹样忽而像展翅的玄鸟,忽而又似盘根的老藤,在纸面游走如活物;**听觉中**,风穿过钟楼飞檐的铜铃,发出细碎清响,仿佛天地也在低语这隐秘的秩序;**触觉上**,图纸粗糙的纤维刮过指腹,带着沙漠夜晚特有的干涩与凉意,像抚摸一段尚未凝固的历史。
这才是真正的控制:你以为你在学习我赐予的知识,殊不知你学习的过程,本身就是我设计的情报反馈环。
“做得很好。”我收起图纸,当即提起朱笔,在另一份调度令上批下,“即刻传信各驿站。明日起,‘人工绿洲’放水时间改为辰时、午时、酉时三轮,每次间隔递减半个时辰。”
混乱中的规律,最能催生依赖。
当所有人都习惯了追逐我的水源、我的知识、我的秩序时,这种依赖,终将演变为信仰。
清晨,残雾尚未散尽。
轲生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兴奋,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昨夜,五名混入西进行列的巡行院学生用飞鸽传回了第一份记录——那支原本疑心重重的龟兹牧民队伍,在见到第一块童谣石碑后,竟自发推选出一位识字的老妇,主持了一场“解字会”。
他们用古老的粟特谚语,对照着秦篆碑文逐句推敲,甚至为了一句“秦药”究竟该水煮还是该火熏而争论不休。
更妙的是,他们把我预先让人埋在驿站周围、用于改良沙土的草木灰沙袋,当成了“神农圣物”。
**触觉上**,据说有位母亲抱着发热的孩子跪地挖出第一包灰烬,指尖沾上微温的粉末,敷在孩童额头,退了烧——虽只是巧合,但在干旱之地,一点奇迹足矣点燃信仰;**视觉上**,那绣着太阳纹的小布袋被供在临时搭起的祭坛中央,火光映照下,宛如神谕降世;**听觉中**,老妇吟唱古调,众人齐声应和,歌声穿透晨雾,像是大地本身在回应某种久违的召唤。
我听罢,沉吟片刻,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巡行纪要·其一》:“民自求知,如旱苗望雨;官导其流,方可成江河。与其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再控其渔网之材。”此篇不发诏令,只命人抄录十份,悬于各驿站讲学堂门口。
民众一旦开始自我组织、自我学习,统治的成本就降到了最低。
我要的不是一群只懂磕头的奴隶,而是一群会主动思考、并最终只会用我的逻辑来思考的“新秦人”。
午后未央,李斯亲至观礼台侧帐。
他一向从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凝重。
“赤壤君,”他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宗正卿已联络了二十一名咸阳老臣,拟在冬至大典前联名上奏,请陛下废除‘女子执礼’之例。他们说,冬至大典乃天地交泰之机,阴阳调和之始,岂容阴气干政,乱我大秦法统!”
他顿了顿,我闻言,冷笑一声。
掀开案上蒙着的锦盒,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一套为明日典礼准备的玉笄玄裳,玄色的衣料上用金线绣着日月星辰,庄重而威严,正是始皇帝钦赐的女官正服——因我主持西部垦荒,“变赤壤为沃土”,故特赐“赤壤君”之号,虽无列土,然有权柄通天。
“告诉李相,”我指着那套礼服,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明日,我不仅要穿这套衣裳,我还要站上主祭台右侧的第二阶,那是仅次于陛下的位置。”
我从案下取出刚刚誊写完毕的《万民膳录》初稿,递到他手中。
那上面,用最详尽的数字,记录了从关中到西域,红薯、土豆等新作物是如何让数百万人在这个冬天免于饥饿。
“也请丞相将此物带去给陛下过目。顺便替我问问那群老大人,当年他们跟着陛下,在咸阳宫里分食第一碗红薯粥时,可曾想过,有一天,这碗能活万民的饭,竟堵不住他们那几张只知空谈阴阳的嘴?”
暮鼓未响,最后一道象征丰收的五彩丝绸,终于系上了钟楼飞檐。
我独自登上高台之巅,身后是准备就绪的乐师与执戟郎,眼前是自楼兰城中延伸出去、连绵不绝的灯火。
**视觉上**,那一盏盏陶灯沿着驿道铺展,宛如星河倒悬于大漠之上,每一粒光点都映着一张曾向我低头的脸;**听觉中**,远处传来工匠加固钟楼地基的凿击声,断续而坚定,如同命运的脚步逼近;**触觉上**,夜风贴着皮肤爬行,带着铁甲的凉意和远方狼嚎的气息,仿佛连空气都在预谋一场风暴。
忽然,一道黑影自台下的人群中穿出,以猎豹般的速度疾驰而来,正是今晨刚刚受封的那个焉耆察子。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用蜂蜡密封的新讯,呼吸急促但眼神锐利如鹰。
“禀君上,碎叶城邦贵族确已收买三名楼兰火夫,约定于明日大典正午,投西域奇毒‘断魂草’于全城饮水釜中。而后,引匈奴游骑趁乱突袭东门,制造外敌入侵假象,意图嫁祸。”
我接过密信,指尖的温度没有丝毫变化。
我没有下令抓捕,更没有声张,反而转身召来一直候在暗处的墨鸢,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吩咐:“传令下去,把所有备用的净水陶瓮,一只不少地提前搬上观礼高台,就摆在最显眼处。再派人,在钟楼底下挖两口深坑,连夜注满清水,待水面覆上一层薄冰即可。”
有些阴谋,根本不必大动干戈地去拆穿。
只要让它在万众瞩目之下,彻底失效,它就会变成一条敌人亲手为自己系上的、名为“愚蠢”的绞索。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卷起我宽大的袖袍。
远处,大漠深处传来隐约的狼嚎,而我却仿佛听见,明日的钟声已在这寂静的夜里,开始隆隆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