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送着轲生的背影融入沉沉的夜色,直到再也无法分辨。
我没有告诉他,这十二支队伍,名为,实为。
他们的使命不是绘制地图,而是点燃火把,将求知与质疑的火焰,从大秦的疆域,一路烧向世界的尽头。
三日后,第一份来自西域的密报如期而至。
不是经由驿站,而是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它疲惫地落在我的窗棂上,脚环里藏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绢帛。
我展开绢帛,上面是轲生用暗语写下的简报:他们已顺利进入陇山古道,在乌氏戎部落的地盘上短暂休整。
依照我的嘱咐,他们寻机拜访了部落里德高望重的老祭司。
在献上茶叶和丝绸后,轲生故作神秘地取出一块打磨光滑的铜片——正是条支国地图模块的一角——声称这是商队在沙漠中偶然捡拾的天降星图残片,能够预示雨水的丰歉。
那老祭司起初不信,但铜片上精密的刻线与从未见过的文字符号,还是勾起了他的好奇。
当夜,他果然抱着那块铜片,在祭坛上枯坐了一夜,反复比对着头顶的星空与铜片上的刻度。
黎明时,部落中响起了他惊喜的呼喊。
轲生在信中写道:老祭司逢人便说,那星图残片指示的方向,正是往年雨云汇集之处,此乃神迹!
我抚摸着那卷绢帛,唇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意。
神迹?
不。
我轻声自语。
我给他的不是神谕,而是一把尺子。
他不是信了地图,而是第一次,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丈量星辰。
这才是最可怕的武器——当一个牧羊人、一个祭司,都学会了用事实去验证权威时,那建立在自古如此天命所归上的权力高塔,便已注定要从根基处寸寸崩塌。
然而,喜悦仅仅维持了一天。
次日午后,丞相府的急信便送到了我的案头,信上的字迹是李斯少有的仓促潦草。
北地郡守上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奏疏,直达咸阳宫!
郡守在边境巡查时,截获了一名伪装成安息商人的大秦斥候。
从那人的行囊夹层里,搜出了一块刻有字样的铜版地图组件。
郡守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将铜版投入熔炉焚毁,随即上奏弹劾,言辞狠戾,直指有朝中重臣私泄国之重器,与外邦勾结,意图不轨!
奏疏虽未点名,但矛头所向,满朝皆知是我!
有秦臣私泄国器,勾结外邦!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将我连同整个稷下学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果不其然,朝堂之上,风暴骤起。
那些因《寰宇经纬图》而权威扫地的御史、博士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上。
他们联名上奏,痛陈我妄造舆图,蛊惑边民,要求立刻查封稷下学宫,将所有参与地图绘制的人员下狱彻查。
李斯在信的末尾只写了一句话:此火若不控,恐烧及春谕新政根基。他知道,我也知道,这是旧势力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反扑。
他们不怕我把地图画到天边去,他们怕的,是咸阳城里任何一个识字的孩童,都能指着他们供奉的古籍说一句:你错了。
整个下午,我的赤壤君府门前车马不绝,全是前来探听消息、或是撇清关系的官员。
我一概不见。
我没有入宫向嬴政辩解,也没有去找李斯商议对策。
我只做了一件事——我命墨鸢即刻召集工科十二名最顶尖的匠首,连夜在稷下学宫的南门广场,用青石和夯土,筑起一座三丈高的平台。
我称之为,图鉴台。
次日清晨,当咸阳城的百姓还在议论着昨日朝堂上的风波时,图鉴台已经矗立在学宫门前。
我们把库房里剩下的六十三块铜版地图组件,全部搬了出来。
十二名匠首亲自操作,将每一块组件上的图形,用墨拓印在廉价的桑皮纸上。
每一张拓印的图纸旁,都附上了一段简明扼要的文字,节选自信风使的勘测记录——此河段流速,以浮标计时法测得此山峰海拔,以六分仪校正北辰星仰角三次求得。
然后,我当着所有围观者的面,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这些包含了大秦最高机密的地图拓片,公开售卖,每一张,售价十钱。
十钱,一碗汤饼的价钱。
咸阳城彻底疯了。
起初,人们只是出于好奇和看热闹的心态购买。
但很快,这股风潮便席卷了全城。
孩童们央求父母买一张身毒国的地图,只因上面画着从未见过的大象;妇人们买来最便宜的地图,不是为了研究地理,而是嫌它纸张厚实,正好用来包刚出炉的酱菜;酒肆里,几个醉醺醺的游侠,正拿着一张安息道的残图,吹嘘自己年轻时曾走到过图上的某个山口。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海外妖国的名字,就这样,随着油渍和饭香,渗入了咸阳的千家万户,成了街头巷尾最时髦的谈资。
甚至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市井闲人,竟将买来的七八张残图拼接起来,虽错漏百出,却也大致勾勒出了一条从陇西通往大宛的商路雏形。
一时间,市井间流传起一句新的谚语:赤壤君散图于民,是要让每个秦人,都成半个信风使。
我的府邸,终于清净了。
那些旧派官员不再需要来试探我,因为他们发现,敌人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整个咸阳,乃至整个大秦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
第五日,嬴政的车驾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亲临图鉴台。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走上高台,亲自从一堆图纸中,拿起一张标注着身毒道的残图。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掏出钱袋,支付了十枚秦半两。
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回宫之后,一道前所未有的诏令以雷霆之势颁行天下:朕今购得身毒道残图一份,知天下之大,非一人之目力能尽。故布告天下:凡大秦子民,不论出身贵贱,能以实据补全此图、或献上任何未载于图上之山川地理实录者,一经核实,赐良田二十亩,授工科试录资格!
诏令一出,天下震动。
堵不如疏,禁不如引!
嬴政用最直接的方式,将一场针对我的政治绞杀,变成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地理大发现狂欢!
陇西的老农,献出了他家祖传三代的放羊路线图,上面清晰标注了三条可以绕过匈奴哨卡的隐秘山径。会稽的渔夫,凭借多年出海的经验,绘制了一份详尽的季风洋流草图,直指东海深处一片从未有记录的岛屿群。
那晚,李斯再次深夜到访,他看着我书房里那张已经贴满各种民间献图的墙壁,良久,长叹一声:赤壤君,你赢了。你没有在庙堂上与他们争一言一语的对错,却把整个天下,变成了你的考据场。
我只是淡淡一笑。送走李斯后,我立刻召来墨鸢。
火种计划,必须升级。我指着那张世界地图,神情凝重,从今日起,每一批派出的信风使,出发前,都要从总图中随机抽取两块非核心区域的地图模块。将它们制成陶片、织入锦带、铸进铜铃,甚至刻在马鞍的饰片上。将这些,漫不经心地遗落在西域诸国的市集、酒馆、神庙里。不必解释来历,不必说明用途,我们只需在整个世界,埋下无数个小小的疑问。
墨鸢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我独自在灯下,展开一幅崭新的丝绢。
与以往不同,这幅图上没有山川河流,而是一个个正在被点亮的光点,那是我标注的已知传播点。
其中一个光点,此刻正微微发亮——那是乌氏戎部落的方向。
我想象着那个老祭司,或许正在篝火旁,借着星光,校正他儿子刚刚背诵的地图口诀。
我深吸一口气
而我的目光,越过那些光点,最终落回了咸阳,落在了稷下学宫那座戒备森严的院落。
那里面,存放着所有这一切的源头——数万卷记录着原始测绘数据的竹简。
拓片可以散于天下,但那些竹简,才是大秦新世界真正的权柄。
它们,一卷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