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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吞噬意识的黑暗并未持续太久。

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巨响,猛地将我的神魂从虚无中狠狠拽回!我眼前景物晃动聚焦,只见榻上那个瘦小的身影剧烈地痉挛着,猛地弓起身子——

“呕——!”

一大滩黏稠得如同柏油、散发着刺鼻腐败腥气的黑红色脓血,从缪嫤口中喷涌而出,尽数溅在床沿的铜盆里。那声音沉闷又恶心,伴随着她喉咙里“嗬嗬”的、濒死般的倒气声。

我的心脏在那一刹那仿佛被冰锥刺穿,骤然停止跳动。

肺痈溃破!脓液涌入气道!

这是最凶险的状况,若不立刻疏通,她会在短短几十次呼吸内活活憋死!

“按住她!快!”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嘶吼出来,声音劈裂得不成样子。

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我猛地扑到床边,从贴身携带的牛皮针囊里抽出那根最细长的三棱银针——这是我自己画图让工匠打的,针尖在昏暗烛光下闪着幽蓝的寒光。我的眼中只剩下她那十根已经呈现可怕青紫色的指尖。

十宣放血!泄热开窍,醒神救逆!这是现代中医急救里针对闭证的法子,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跨越了两千年的救命稻草!

冰冷的针尖毫不犹豫地刺破她肿胀的指尖肌肤——

“呃……”昏迷中的缪嫤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一滴滴浓稠得近乎凝固的黑紫色血珠,争先恐后地从十个指尖的破口涌出,缓慢得令人心焦。那颜色,那质地,分明是热毒深陷、瘀阻脉络的死象!

“你……你这是在做甚!?”旁边的庆叔看得魂飞魄散,声音抖得不成调,“公主千金之躯,岂能……”

“闭嘴!”我头也不回地厉声打断他,手下不停,转身就从旁边木架上抓过那个我用了十几个晚上反复蒸馏提纯、才得到小半瓶的“烈酒”。拔开塞子,浓烈刺鼻的酒精味瞬间霸占了周围污浊的空气,带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属于实验室的凛冽气息。

我将酒液倒在唯一一块还算洁净的白绢上,迅速擦拭着一把打磨得极薄极锋利的小巧铜刀——这还是我借口处理药材,偷偷让铁匠照着我画的解剖刀样子打的。

“你……你莫不是要……”庆叔看着我拿起那把寒光闪闪的铜刀,对准了公主胸前那处高高鼓起、皮肤已被撑得透亮泛紫的脓包,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手指着我,面无人色,“剖……剖人身?!你这是戕害!是诛九族的大罪!”

“不动刀,她现在就得死!”我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濒临崩溃的狠绝,“你是要看着她立刻断气,还是跟我赌这万分之一的生机?!选!”

庆叔被我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震住了,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不再理会他,我深吸一口那混杂着血腥、脓臭和酒精的冰冷空气,一手死死按住缪嫤瘦削得硌手的肩膀,另一只手稳稳定位,刀尖精准地朝那脓包最隆起处轻轻一划——

“噗嗤!”

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坏死组织碎块的黄绿色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液,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猛地喷射出来!溅了我满脸满手!

那瞬间爆开的、足以让任何人胃囊翻江倒海的恶臭,几乎让我窒息。我强压下喉咙口涌上的酸水,咬着牙,用颤抖却坚定的手,持续挤压着脓肿的周围,直到那流出的液体从粘稠污浊,渐渐变得稀薄,带上新鲜的红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殿外是喧嚣的风雨和隐隐传来的喊杀,殿内是令人作呕的脓血腥臭和我粗重如风箱的喘息。汗水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淌,和溅在脸上的脓血混在一起,冰冷粘腻。

当我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为她清理完创口,敷上捣烂的、具有消炎生肌作用的草药(幸亏我穿越后一直没放弃辨认收集这个时代的药材),并用煮沸消毒过的细麻布包扎好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咳……咳咳……”榻上的少女忽然发出几声微弱却清晰的咳嗽,不再是那种要撕碎一切的呛咳。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伸出沾满血污、仍在发抖的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

那烙铁般滚烫得吓人的温度,竟然……真的开始降了!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我,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她活下来了……真的活下来了……

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殿门“砰”地被撞开,带着一身湿冷寒气的阿芜像阵风似的冲到我面前,脸上毫无血色:“主子!出大事了!卫婤身边那个叫福宝的小阉人,刚才鬼鬼祟祟摸到咱们偏殿后墙,正往土里埋东西,被我们按住了!”

我眼底那点因为救人成功而泛起的光瞬间冷彻,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她倒是会挑时候下手。”

“那小阉人嘴硬得像蚌壳!我们撬开他刚埋好的地方,里面是个黑陶罐!”阿芜语速极快,带着后怕,“罐子里……是个用宫中御赐的云锦边角料缝的布偶,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陛下的名讳和生辰!浑身扎满了银针,还泡在不知道是什么的黑狗血里!最恶毒的是,旁边还有道符纸,用朱砂写着‘姜氏巫女,咒杀嬴姓,以命换命’!”

“好,好得很。”我慢慢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紧绷而僵硬的脖颈,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她大概是忙中出错,忘了这几天为了防鼠蚁,我让人沿着所有宫墙根都撒了厚厚一层新烧的石灰。去,把人捆结实了,连那个罐子,原封不动,立刻给我送到丞相李斯府上!”

阿芜眼睛猛地一亮,立刻领会了我的意图:“奴婢明白!这就去!对了主子,那云锦的料子和花色,跟昨日尚衣局送去给卫夫人裁新衣的册子记录,分毫不差!”

真是连老天都在帮我。

我让阿芜将人证物证分开押送,又亲自用左手写了一封言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的密信,让她务必亲手交到李斯手中,恳请丞相“体察下情,代为转奏天听”。这种涉及后宫阴私、诅咒君父的泼天大案,由李斯这个外朝重臣捅破,远比我这个身处漩涡中心的“嫌疑人”自己去告御状,要有力千万倍。

第七日清晨,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勉强透过厚厚的云层和窗纸时,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收到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捷报。

由我亲自划定区域、严格执行隔离、统一分发汤药的几个“试点”宫苑,宫人存活率竟然达到了接近七成!而其他那些依旧由太医署旧派医师主导、或者偷偷摸摸求神拜佛的宫室,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了一半,甚至出现了整屋死绝的惨状。

这赤裸裸的数据对比,像一记无声却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所有曾经质疑、诋毁我的人脸上。

就连那位当初跳得最高、斥我为“妖言惑众”的太医令,也终于拉下了老脸,派了他最得意的弟子,揣着几分敬畏、九分不甘,偷偷跑来,言辞闪烁地想要“请教”药方。

一直跟在我身后帮忙的庆叔,看着那些闻讯赶来、苦苦哀求赐药的各宫仆役,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他朝着我,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哽咽颤抖:“老夫……老夫行医大半生,自负读遍医书,今日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姑娘以活命之术,破生死之局,老夫……心服口服!”

我扶住他,心中却沉甸甸的,没有丝毫喜悦。

我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那个最终能决定我生死的男人——嬴政,他的病情虽然据说稳定了,却仍未痊愈。

而且,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召见我,甚至没有传来任何只言片语。

这种沉默,比任何疾风骤雨般的诋毁,都更让我心惊肉跳。

午后,一直昏睡的缪嫤终于有了动静。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灵动、此刻却黯淡失神的眸子,茫然地转动着,最后聚焦在我脸上。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了劫后余生、带着不确定的微弱气音:“姐……姐姐……我……还活着?”

我强压下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热意,用力地、重重地朝她点了点头。

得到确认,她那双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扎着撑起上半身,一把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将脸埋在我沾着药渍和血污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他们……他们都说是你害我……说你是妖妇……要夺我的命……可是……可是你一直守着我……一直……”

她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襟,那带着委屈、恐惧和依赖的哭声,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我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我轻轻拍着她瘦得骨头硌人的后背,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刻意拔高、带着矫揉造作担忧的女声尖锐地响起:“本夫人听闻缪嫤妹妹病势沉重,特来探望,你们这些奴才也敢阻拦?!”

是卫婤!她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轻轻将情绪激动的缪嫤放回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到殿门口。

刚踏出内室,便与强行闯进来的卫婤撞了个正着。

她脸上原本挂着精心排练好的、探望将死之人的悲戚与担忧,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我,清晰地看到榻上那个虽然虚弱不堪、却明显呼吸平稳、睁着眼睛的缪嫤时——

她脸上所有的表情,如同劣质的脂粉般,瞬间龟裂、剥落、凝固。

血色“唰”地一下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见了鬼似的、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她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手指下意识地抬起,指向内室,嘴唇哆嗦着,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那一夜,来得格外迅疾,也格外安静。

禁军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碰撞的铿锵声,踏碎了长信宫往日的奢靡与宁静。卫婤和她的几个贴身心腹,甚至连一声像样的尖叫或辩解都没能发出,就被那些面无表情、如同铁铸般的甲士干脆利落地堵嘴、反剪、拖走,如同清理掉几件碍眼的垃圾。

翌日清晨的常朝,久未露面的嬴政,竟然拄着一根乌木鸠杖,在内侍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出现在了咸阳宫正殿。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扫过群臣的眼睛,却锐利如昔,甚至因为这场病痛,更添了几分阴鸷与杀伐之气。他的声音沙哑,却如同沉重的玉磬,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宫中一应防疫事宜,无论军民,皆由姜见月全权决断。太医药署,需竭力配合,不得有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垂首屏息的文武百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再有借疫生事、构陷忠良、动摇国本者——”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一经查实,以谋逆论处,夷三族!”

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声中,我深深地低下头,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恭敬谢恩。

无人看见,我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尖锐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刻出了几道弯月形的、渗着血丝的伤痕。

就在方才百官跪拜、身影交错遮挡的瞬间,阿芜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贴近我身侧,将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飞快地塞进了我的指缝。

我借着起身的动作展开,纸条上只有一行潦草却触目惊心的小字:

城南陋巷,已现数十相同症候之流民,恐将失控。

疫情,终究还是越过了高高的宫墙,开始在这座帝国的都城之内,悄然蔓延。

而我,刚刚被那道至高无上的旨意,推到了这滔天巨浪唯一的风口浪尖。

我抬起头,望向大殿之外那片被铅灰色乌云沉沉压住的天穹,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

我知道,与死神的第一局赌命,我侥幸赢了。

但另一场关乎万千黎民生死、考验人性与国力的、更加残酷的牌局,此刻,才刚刚掀开帷幕。

(本章字数:318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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