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座恒温菜窖建成那天,整个尚膳司都喜气洋洋的,唯独我没去剪那条象征成功的红绸。呜呜,不是我不想出风头,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
我转过身,带着一把冰冷的算盘,直接走进了新建好的库房。程素娥跟在我后面,满脸不解:月见,这些琐碎的账目,自然有会计去管。今天是你大功告成的日子,何必......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目光落在库房深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菜筐上,声音压得很低:素娥姐,你说得对。可要是不知道这一筐菜到底值多少钱,又怎么知道它能救多少人的命呢?
她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没再多说,把十二个负责库房记录的小官叫到跟前。他们大多是些混日子的老油条,眼神里透着敷衍,站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老江湖了。
从今天起,尚膳司库房实行三账分立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池塘,一是实物账,记录种类、数量、入库时间;二是损耗账,记录腐烂、虫蛀、丢失;三是支出账,记录领取部门、用途、出库时间。每天清点,三本账核对,差一丝一毫,追究到底!
话音刚落,下面就响起一片压抑的嗤笑声。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官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姜管事,咱们在这宫里记了几十年账,都是一本流水账记到底,不也这么过来了?您这又是分又是立的,不是凭空添乱吗?
我没理他,只是朝门外招了招手。阿芜立刻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盒子跑了进来,累得气喘吁吁。
盒子打开,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布条,红的橙的黄的绿的,好看极了。这是分类标签。我拿起一根红布条,系在一筐新入库的萝卜上,红色代表根茎类,三天内要优先使用;绿色代表叶菜,一天内必须用完。颜色深浅,对应入库先后。这样一来,谁先谁后,一目了然。
老官们脸上的嘲笑更浓了,好像在看着一个做白日梦的傻丫头。在他们眼里,我这套繁琐的规矩,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我冷眼看着,并不强求。规矩已经立下了,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查不查,是我的事。呜呜,这些人啊,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接下来的四天,库房里还是那套老规矩,我的新规定被扔在一边没人理。直到第五天早上的例行盘点。
我手里拿着三本账册,身后跟着神色紧张的阿芜,在堆积如山的菜筐间穿行。走到库房最里面,我停在一批芋头前。根据老账本记录,这是昨天才入库的新鲜货。
可我设计的标签系统里,代表这批芋头的深褐色布条,却被随意地丢在角落。我弯下腰,从筐底抽出一个芋头,指甲轻轻一掐,一层薄薄的霉斑下面,是已经开始变软的内芯——手指传来湿滑黏腻的触感,一股微酸夹杂着土腥的腐烂气味钻进鼻子。
这批芋头,入库多久了?我的声音冰冷。
负责登记的老官眼皮一跳,强撑着回答:回、回管事,账上写着,是昨天......
昨天?我把那个发霉的芋头举到他面前,腐烂的表皮在晨光中泛着灰绿色的光泽,你家的芋头,一天就能烂成这样?
他脸色煞白,双腿开始发软。我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小官,一字一句地说:这批芋头,是七天前从南郡运来的,因为登记错误,一直被当作新品压在最后面。要是按老规矩,等轮到用它,至少还要五天。到那时候,这整整二十石芋头,将全部烂掉!按市场价折算,相当于二十石守边士兵一个月的口粮!
人群死一般寂静。先前还满脸不屑的老官们,此刻全都低下了头,冷汗湿透了后背的衣服,有人甚至微微发抖,发出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二十石粮食,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上。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失职,而是足够掉脑袋的罪过了。
我把芋头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腐烂的泥浆溅起来,沾在青砖地面上,留下一圈暗色的痕迹。从今天起,谁的账目再出半分差错,就自己去廷尉府认罪。
这件事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整个咸阳宫。先是库房小官们私下议论:二十石粮食啊,够养活一个小村子了!接着,厨房的厨娘传话:听说姜管事打算盘比刀还锋利,一眼就能看出哪筐发霉了。
不出三天,连东六宫打扫卫生的杂役都在嘀咕:那个不剪红绸的女人,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直到有一天早上,有人看见一辆挂着丞相标志的四马高车,静静地停在尚膳司斑驳的红漆门前。李斯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着两个随从,直接调阅了尚膳司近一个月的全部账目。
结果让这位大秦帝国的铁腕丞相也为之动容。在我接管尚膳司后,膳食耗材的总量,居然硬生生减少了一成七!而与此同时,供应给宫里各处的菜品丰富程度,反而提高了三成。
这意味着,用更少的钱,办了更多、更好的事。呜呜,这可是现代管理学的精髓啊!
李斯亲自来查验,我没有一点害怕,当着他的面,铺开一张自己画的损耗追踪表。那是一张巨大的麻纸,用横竖墨线清晰地划分出无数格子,墨迹没干的地方隐隐散发着松烟香气,手指划过纸面,能感受到粗纤维的轻微刮擦感。
丞相请看,我指着表格,每一种食材,从入库、储存、初加工、烹饪到最终上桌,每一个环节的损耗,都记录在这里。比如这批白菜,入库时一百斤,择洗损耗七斤,焯水损耗三斤......最终做成菜品七十八斤。所有数据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异常,比如损耗超过预设值,这一栏就会自动标红。顺着这条红线,就能立刻追查到是哪个环节、哪个人出了问题。
李斯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他那双看尽天下事的深邃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震惊。他盯着那张布满数字和符号的表格,很久,才发出一声长叹:从前,商鞅用严苛的法律治理国家;今天,老夫竟然看见一个女子用精密的算数打理内府。看起来毫不相干,实际上殊途同归,都是最高明的道理啊!
李斯回府后,整晚没睡。提笔写了一封信,密封上火漆,派心腹快马送进宫里。三天后,始皇御批了一个字,批准设立内府稽核司,特别赐予稽核直奏铜符一枚,持有这个符的人,允许绕过中书省、符玺令,直接向皇帝报告。
消息一出,朝廷内外都震动了。而有一个人,比所有人都要愤怒。长信侯府密室里,烛火摇曳。赵高静静看完密报,手指轻轻抚摸着玉镇纸,很久不说话。
突然,他抬手,把竹简扔进炭盆。火焰腾起,照亮他半边脸,另一侧还隐藏在黑暗里。姜月见......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她不动声色,却已经切到了大动脉。
他回头对黑暗中的人说:去联系冯去疾家的老太太,就说......她的孙子最近经常往尚膳司跑。
自从李斯走后,尚膳司里外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有人开始小声议论:她那套记账方法,连墨迹都不褪色,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术?一个老厨娘偷偷烧香祷告:别惹祸上身,咱们吃这碗饭的,何必得罪贵人?
阿芜曾经听见两个太监嗤笑:你们见过谁能把几千项支出记得一点不差?除非她夜里跟鬼神交流。一天深夜,程素娥悄悄找到我,神色慌张:月见,你小心!宫里到处都在传,说你的账本之所以分毫不差,是因为你用了巫术,能让墨迹永不褪色,数字自己变化!
巫术?我差点笑出声来。这真是他们能想到的,最愚蠢、却也最致命的攻击。在这个时代,跟巫术扯上关系,无异于自己找死。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既然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个明白。我当即下令:传话出去,明天中午,尚膳广场,我,姜月见,要当众演算今年入冬以来,全部冬储物资的总账!
第二天中午,尚膳广场人山人海。文武官员、宫女太监,里三层外三层,把广场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等着看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怎么当众出丑。
我在尚膳广场正中央搭起一座木台,铺开五张拼接而成的巨幅格子纸,每格用朱砂划线分开,像田地里纵横的阡陌。阿芜带着十多个小官分站两边,手里拿着高竿挑起对应项目的实物标签和账册副本,方便大家远距离观看。
我手里拿着一把乌木算盘,手心微微出汗,但稳如磐石,站在案前。开始算!随着我一声清喝,算盘在格子纸上飞快移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像急雨敲打瓦片,节奏分明。
我没有从细枝末节算起,而是先报总数,再一项项拆解,层层分析。冬储三个月,总入库蔬菜一千二百石,耗用七百石,腐烂三十石,现存四百七十石!其中,白菜入库三百石,现存一百二十石。这项节省......
每说到一项,阿芜就高高举起对应的实物标签,阳光照在布条上,色彩鲜明,映入每一双注视的眼睛里。当我说到红薯干的储备时,声音突然提高:这项新作物,做成干货后,极大减轻了运输重量。仅运费一项,折算铜钱三千二百二十六枚!而这些节省下来的钱,足够供给五百名逃难的百姓,半个月的口粮!
的一声,围观的人群炸开了锅。安静,接着是无法抑制的惊叹和抽气声,有人喃喃自语:原来数字......也能救人的命?
一直默默旁观的李斯,慢慢站起身,亲自走到长案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核对算盘,指尖划过格子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目光随着我的演算轨迹移动。
很久,他抬起头,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场:分毫不差!那一刻,所有的质疑、嘲笑、恶意,都烟消云散了。
那天晚上,一队禁军护送着一个太监来到我的住处。太监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青铜令牌。令牌古朴厚重,正面是凸刻的篆字——稽核直奏。
我接过令牌,金属的冰凉触感从手心蔓延到血脉,边缘微钝却不割手,好像承载着千钧重量。我握着那枚尚有余温的令牌,站在窗前。远处,夜风送来隐约的争吵,是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厉声责骂:谁让你去查她的账?谁让你去的!她根本不是用什么妖术......她是——她是对那些数字太清楚了!
是啊。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轻声回应。你们所有人都以为,宫女只会烧火做饭,争风吃醋。可你们忘了,最会精打细算的人,才能真正掌勺这天下。
窗外,北风吹过飞檐,铁马铿锵作响,像千军万马踏雪而来。属于我的战场,才刚刚端上了第一道主菜。青铜令牌到手的那天晚上,我没有休息。呜呜,当个女强人真不容易啊,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