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青雀舫内,药气与死寂沉沉弥漫。
富察琅嬅躺在榻上,面色灰败如金纸,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璟婋薨逝的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早已油尽灯枯的身子。
船外,嫔妃们鸦雀无声地垂首侍立,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璟瑟伏在璟惗肩上,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璟惗紧紧抱着妹妹,泪水无声滑落,低声在她耳边劝慰着,目光却忧惧地望向紧闭的舱门。
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卫临走了出来,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沉重与无奈。
他对着焦急等候的众人,尤其是泪眼婆娑的璟瑟,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干涩:“皇上,皇后娘娘..醒转过来了,此刻...想见皇上一面。”
弘历闻言,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挥退了所有人,包括试图上前的李玉,独自一人踏入了那充满死亡气息的内舱。
舱内光线昏暗,只余床头一盏孤灯。弘历走到榻边,缓缓坐下。他看着床上那个曾经端庄得体、如今却形销骨立的妻子,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愧疚?是怜惜?还是终于卸下防备后的些许真实?
富察琅嬅费力地睁开眼,目光涣散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弘历脸上。
这张脸,她看了半辈子,熟悉又陌生。
她曾是皇子嫡福晋,是大清国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为他生了四个孩子,可此刻心中却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释然。
“皇上....”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臣妾....求您两件事....”
弘历倾身靠近了些,沉声道:“你说。”
“第一件..”富察琅嬅的眼神穿透弘历,仿佛看到了舱外哭泣的璟瑟:“璟瑟....臣妾走后,别让她守孝三年,误了年岁。让她....尽快....出嫁,去过她自己的日子......留在京城..平安顺遂....”
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这是一个母亲临终前对女儿最卑微也最真切的祈求:“她舅舅..会护着她....”
弘历喉头滚动了一下,看着妻子眼中那纯粹的、濒死时只余慈母之心的光,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朕答应你。璟瑟..朕不会耽误她,朕会让她好好的,留在京里。”
富察琅嬅的嘴角似乎想努力扯出一个放心的弧度,却未能成功。
她缓了缓,继续道:“第二件..是永琏。恳请您别再...再逼他了。让他..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吧。读书也好、习字也罢....或者只是..静养。随他心意....他身子弱,经不起....您的严苛了。”
她想起那个同样被病痛折磨的长子,心如刀绞。
弘历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永琏的孱弱与沉默也是他心底的痛,此刻面对弥留妻子的恳求,他再次颔首:“好,朕答应你。永琏....朕会让他自在些,随他心意。”
富察琅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短暂的沉默后,她的目光再次凝聚,带着一种临别前的决然,提起了那个关乎大清未来的话题:“皇上,臣妾时日无多....皇后之位、中宫不可一日无主....”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臣妾斗胆,推荐纯贵妃....苏绿筠....”
弘历的眉头几乎是瞬间就蹙紧了。
果然来了。
“她协理六宫多年,贤德之名,朝野皆知。”富察琅嬅无视了他微变的脸色,坚持说道:“性情温厚、处事公允、善待妃嫔皇子。她膝下也有两子两女,由她继位中宫,最是稳妥....”
“皇后。”弘历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立后乃国之大事,需朕圣心独裁。皇后之位,非止统领六宫,更是大清国母的脸面,亦是朕的枕边人,关乎社稷安稳,需多方考量,岂能仅凭一人举荐?”
他的拒绝虽委婉,但态度已明:她越界了。
富察琅嬅望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了然。她扯动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皇上,是属意....娴贵妃吗?”
弘历不语,算是默认。
“如薏...”富察琅嬅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她...德行有亏......心性狭隘、能力不足。如何...担当得起母仪天下之责?皇上您难道...要置祖宗基业于不顾?”
她试图做最后的规劝可弘历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喜欢如薏,喜欢她的清高、她的不驯,甚至她的那点小心思。他不在乎她是否真的够格,只觉得在其位,她自然能学会谋其事。
“她自有她的好处。”弘历语气生硬:“在其位,谋其事。朕相信她,她会做好。”
“呵...呵呵......”富察琅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破碎而悲凉,牵动着虚弱的身体,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皇上...您总是这样...”她咳喘着,断断续续地说:“臣妾嫁给你第一日起,就没有安心过。总是...害怕......”
弘历的眉头皱得更紧,带着深深的不解:“怕?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儿女双全,富察氏门楣显赫,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在他眼中,她已拥有女子所能企及的一切巅峰。
“怕您啊...皇上。”富察琅嬅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回光返照般凝聚起最后的力量:“我们有四个孩子,可您对他们何曾真正满意?永琏病弱,您嫌他不似您英武;永琮早夭,您心中可有真正为他痛过?璟婋出家离世,您可曾...有过一丝......为人父的哀伤?您总将那些所谓的责任强加给病弱的孩子,指责他们不够好、不够像您....”
她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字字句句砸在弘历心上:
“还有如薏,您对她便是偏袒到了骨子里,无论她犯下多大的错、无论证据如何确凿。您总能找到理由原谅她、包容她。臣妾....看不透您的心,不知道您下一刻又会为了什么,去伤害谁、舍弃谁。弘历....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孩子在你眼中究竟只是巩固江山的工具,还是血脉相连的骨肉?!”
“放肆!”弘历被这番直指内心的质问激得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带着冰冷的怒意:
“富察琅嬅!朕看你真是病糊涂了!朕对你,对孩子们,已是仁至义尽!若非你一味溺爱纵容,永琏岂会那般懦弱?永琮岂会那般娇养?璟婋又岂会生出那般离经叛道之心!他们贵为朕的嫡子嫡女,却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皆是因你管教无方!”
他冷冷地俯视着她,眼神锐利如刀:“至于如薏之事....朕并非不知你那些手段。你加害于她,桩桩件件,朕不过是念在你多年操持后宫、生育有功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留足了体面。你如今倒好,竟反咬一口,将这些腌臜事摆到台面上来质问朕?”
富察琅嬅被他这番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言论激得浑身剧颤。
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她猛地挣扎起身,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那双即将熄灭的眸子爆发出骇人的光,死死钉在弘历脸上,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诘问:
“弘历,你告诉我!在你眼里,永琏、永琮、璟婋、璟瑟....他们究竟只是你权柄之下的政治工具....还是与你血脉相连、骨肉至亲的家人?!你到底....有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