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北角的禁苑,向来是被遗忘的角落。墙头的琉璃瓦褪了色,檐角的走兽缺了耳朵,连风都带着股陈腐的霉味,卷着枯叶在空荡的庭院里打着旋。惠嫔住的偏殿更是简陋,糊着窗纸的木格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窗纸上还留着几个破洞,寒风从洞里钻进来,卷得烛火明明灭灭,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个挣扎的鬼影。
她已经被禁足三个月了。
最初的慌乱和哭喊早已耗尽,如今剩下的只有蚀骨的寒意和不甘。身上穿的还是禁足前的绸缎夹袄,只是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领口沾着洗不掉的油渍——负责伺候的宫女是内务府随便派来的老油条,见她失势,连炭火都敢克扣,更别说仔细照料。惠嫔拢了拢衣襟,指尖冻得发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
“咳咳……”她猛地咳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咳得眼角沁出泪来。这禁苑的寒气,比她在储秀宫时得了风寒还要难熬。可身体的冷,哪里比得上心里的冰?
她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还是那个能在御花园里与德妃分庭抗礼的惠嫔,父亲是当朝尚书,家族在外朝根基深厚,连康熙见了她,也会温言问几句家常。可就因为苏清颜那个贱婢——那个从江南来的、毫无根基的常在,几句话便让她落得如此下场!诬陷她用厌胜之术?明明是德妃设的局,苏清颜却像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插进她的软肋,让她百口莫辩!
“苏清颜……”惠嫔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别得意得太早!”
她挣扎着起身,走到积了灰的妆台前,拿起一面裂了缝的铜镜。镜中的女人面色蜡黄,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眼,如今只剩下浑浊的怨毒。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笑声尖利,在空荡的殿里回荡,惊得窗外的寒鸦扑棱棱飞起。
她还有筹码。
禁苑的看守太监王德胜,是她母家远房表亲的儿子。当年他娘病重,是惠嫔偷偷塞了五十两银子,才让他娘熬过那个冬天。这份情,王德胜一直记着。禁足这些日子,他明里暗里总给她留些方便,比如偷偷塞个热馒头,或是在她咳得厉害时,多送一捧炭火。
惠嫔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解开绳结,里面是一支金步摇。步摇上的珍珠已经有些黯淡,但凤凰衔珠的鎏金底座依旧看得出精致——这是她刚入宫时,康熙赏的,后来赏给了王德胜的媳妇,如今王德胜又偷偷送了回来,说是“主子贴身的东西,留着或许有用”。
有用,自然是有用的。
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夜色已深,禁苑的灯笼昏黄,王德胜正缩着脖子在廊下踱步,手里攥着个酒葫芦,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口。惠嫔清了清嗓子,故意咳了两声。
王德胜立刻停下脚步,朝偏殿望过来,压低声音问:“主子,您醒着?”
“德胜,”惠嫔的声音放软了,带着一丝刻意的虚弱,“能进来给我倒杯热水吗?夜里咳得厉害,嗓子快冒烟了。”
王德胜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远处巡逻的侍卫,见他们背对着这边,便迅速推开虚掩的殿门,闪身进来,反手掩上门。“主子,您咋还没睡?”他把手里的热水壶递过去,“这是刚烧的,您趁热喝。”
惠嫔接过水壶,却没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德胜,”她缓缓开口,将那支金步摇放在桌上,“你还记得十年前,你跪在储秀宫门外求我救你娘的事吗?”
王德胜的脸僵了一下,搓着手道:“奴才……奴才记着呢。主子的大恩,奴才这辈子都忘不了。”
“忘不了就好。”惠嫔拿起金步摇,塞进他手里,“现在,我有件事求你。成了,我保你外放做个县丞,不用再在这宫里看人脸色;不成……”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你就当没认识过我。”
王德胜捧着金步摇,手微微发抖。他知道惠嫔要做的绝不是小事,可看着惠嫔那双带着哀求又藏着狠厉的眼睛,想起当年那五十两银子的救命之恩,他咬了咬牙:“主子您说,只要奴才办得到。”
惠嫔凑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你想办法给我娘家递个信。告诉惠尚书,就说苏清颜狐媚惑主,在宫里兴风作浪,连我这个先帝指认的妃嫔都敢构陷……让他联络几位御史,上折子参她一本!就说她扰乱宫闱,干预前朝,必须严惩!”
王德胜倒吸一口凉气。后宫嫔妃让外朝弹劾宫嫔?这要是败露了,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脸色发白,想把金步摇推回去:“主子,这……这太冒险了……”
“冒险?”惠嫔冷笑一声,指着窗外的寒鸦,“你看我现在,跟这禁苑里的死鸟有什么区别?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一把!苏清颜倒了,我或许还有机会出去;她要是一直得势,你以为德妃会放过你这个‘惠嫔旧部’?”
这句话戳中了王德胜的软肋。他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最懂“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他看着惠嫔眼中的疯狂,又摸了摸怀里温热的金步摇,最终狠狠点头:“好!奴才干!”
惠嫔看着他揣起金步摇,像揣着一颗滚烫的火种,悄无声息地溜出殿门,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扭曲的笑。窗外的风更紧了,卷着寒鸦的叫声掠过屋顶,像是在为这场即将掀起的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