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茜躺在冷硬的土炕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腿上的伤口没处理，血把裤腿粘在皮肤上，一动就扯得钻心的疼，脸上的巴掌印也还烧得慌，连带着浑身的骨头都透着酸，白天劈柴、挑水、挖野菜，早就把力气耗光了，这会儿连抬手的劲都快没了。
西厢房的窗户纸破了个小窟窿，夜里的风顺着窟窿钻进来，吹得炕沿上的旧棉袄哗啦响。她把棉袄往身上裹了裹，还是觉得冷，不是身上冷，是心里冷。她想起在娘家的时候，就算家里穷，娘也从没让她受过这种委屈，更不会平白无故打她、罚她饿肚子。可嫁过来之后，她就像个没人要的物件，谁都能欺负，谁都能使唤，受了委屈也没人替她说话。
迷迷糊糊熬到后半夜，腿上的疼越来越厉害，宋茜忍不住哼唧了两声，怕被张仙凤听见，又赶紧咬住嘴唇，把声音咽回去。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浸湿了身下的旧褥子，冰凉一片。她心里琢磨着，要是能早点凑够那“赔簪子的钱”，是不是日子就能好过点？可转念一想，张仙凤根本就是故意刁难，那钱哪有那么好“凑”，说不定这苦日子，还得熬好久。
不知道又熬了多久，窗外终于泛起了鱼肚白，鸡也开始叫了。宋茜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刚一动，腿上的伤口就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慢慢挪到炕边，掀开裤腿一看，伤口周围已经肿了，沾着血的地方结了硬痂，一碰到就疼。
她没敢耽搁，赶紧穿上鞋，一瘸一拐地往灶房走，张仙凤肯定已经醒了，要是去晚了，又要挨骂。果然，刚走到灶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张仙凤烧火的声音。
“死丫头片子！磨磨蹭蹭的，太阳都快出来了才起！”张仙凤看见她进来，头都没抬，手里的火钳往灶膛里一戳，火星子溅了出来，“赶紧去挑水！缸里的水都快见底了，等会儿做饭没水用，看我怎么收拾你！”
“娘，我……我的腿肿了，挑水怕是……”宋茜小声说，话还没说完，就被张仙凤打断了。
“肿了咋了？肿了就不用挑水了？”张仙凤抬起头，瞪了她一眼，“我看你就是懒驴上磨屎尿多！不就是划了个小口子，能有多疼？赶紧去，要是中午之前挑不满两缸水，你就别想吃饭！”
宋茜不敢再说话，只能点了点头，转身去柴房拿水桶。水桶是铁皮做的，空桶都有好几斤重，装满水之后，她一个健康人都要费点劲，更别说现在腿还受了伤。
她拎着水桶，一瘸一拐地往村口的水井走。早上的路还沾着露水，滑得很，她走得格外小心，生怕再摔一跤，把伤口摔得更严重。走到水井边的时候，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腿上的伤口也疼得更厉害了。
村里的几个婶子也在水井边挑水，看见宋茜一瘸一拐的，脸上还有个红印子，都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你看宋茜那样，怕是又被张仙凤打骂了吧？”
“可不是嘛！昨天陈家退婚，我看张仙凤一肚子火没处撒，指定都撒宋茜身上了。”
“这宋茜也太可怜了，嫁过去之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天天干活还挨骂受罚。”
宋茜听见她们的议论，脸一下子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没听见，把水桶往井里放。井水很深，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水桶装满，刚要往上提，就觉得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水桶晃了晃，洒了不少水在地上。
“小心点！”旁边的李婶赶紧扶住她，“你这腿咋了？肿得这么厉害，还来挑水？张仙凤也太狠心了，就不能让你歇会儿？”
“没事，李婶，我能行。”宋茜勉强笑了笑，挣开李婶的手，咬着牙把水桶往上提。水桶太重，她的胳膊都在抖，腿也疼得直打哆嗦，好不容易才把水桶提上来，放在地上。
“你这丫头，就是太老实了！”李婶叹了口气，“张仙凤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就不知道反抗一下？你这样，只会让她更欺负你。”
“我……我不敢。”宋茜低下头，小声说，“要是反抗了，她打得更狠，还不让我吃饭。”
李婶看着她，没再说话，只能帮她把另一个水桶也装满，又扶着她，把水桶拎到她肩上：“慢点走，要是实在不行，就先把水放在这儿，等会儿让你男人来挑。”
“谢谢李婶。”宋茜感激地说，她知道李婶是好心，可陈小伟要是敢帮她挑水，被张仙凤发现了，肯定也要挨骂，所以她只能摇了摇头，“不用了，李婶，我自己能挑回去。”
说完，宋茜咬着牙，扶着肩上的扁担，慢慢往家走。肩上的扁担压得她肩膀生疼，腿上的伤口也像被针扎一样，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她走得很慢，走几步就歇一会儿，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很快就没了踪影。
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刚要把水桶放下来，就看见张仙凤站在院子里，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你咋才回来？挑两桶水要这么久？是不是又在外面偷懒了？”张仙凤走上前，一把夺过她肩上的扁担，水桶晃了晃，又洒了不少水在地上。
“我没有偷懒，娘，我腿疼，走得慢了点。”宋茜喘着粗气，小声解释。
“走得慢？我看你就是故意偷懒！”张仙凤指着地上洒的水，火气更大了，“你看看你，洒了这么多水，这不是浪费吗？我平时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宋茜没敢反驳，只能低着头，任由张仙凤骂。就在这时，陈小伟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个布包，看见宋茜脸色苍白，腿肿得厉害，赶紧上前说：“娘，宋茜真的不是偷懒，她腿上的伤口肿了，挑水肯定费劲，要不我帮她把水倒进缸里吧？”
“你帮她？”张仙凤瞪了陈小伟一眼，“我看你是被她迷昏头了！她自己能挑回来，就能倒进去，用得着你帮？赶紧回屋去，别在这儿添乱！”
陈小伟看着张仙凤，没敢再说话，只能把手里的布包塞给宋茜，小声说：“这里面是我找的草药，你等会儿偷偷敷在腿上，能消肿止痛。”说完，就赶紧回屋了。
宋茜握紧手里的布包，心里有点暖，这是陈小伟第一次偷偷给她找草药，虽然只是一点小事，却让她觉得，这苦日子里，还有点盼头。
“你还愣着干啥？赶紧把水倒进缸里！”张仙凤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倒完水再去灶房做饭，秀英今天要吃鸡蛋羹，你要是做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我这就去。”宋茜赶紧应着，拎起水桶，慢慢往灶房走。她把水倒进缸里，刚倒完一桶，就觉得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缸沿，才稳住身子。
她靠在缸沿上，歇了会儿，才想起手里的草药。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把草药拿出来，放在石头上砸烂，又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条，这是她嫁过来的时候，娘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用。她把砸烂的草药敷在腿上的伤口处，再用布条缠好，敷上草药之后，腿上的疼果然缓解了不少。
歇了会儿，宋茜又开始做饭。张仙凤要给秀英做鸡蛋羹，她小心翼翼地打了两个鸡蛋，放在碗里搅匀，又加了点温水，放在锅里蒸。她以前没做过鸡蛋羹，怕蒸老了，只能时不时掀开锅盖看看，生怕出岔子。
就在鸡蛋羹快蒸好的时候，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敲门声，还伴随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有人在家吗？我找张仙凤张大姐。”
宋茜心里一慌，不知道是谁来了。张仙凤听见声音，从屋里走出来，不耐烦地说：“谁啊？大清早的敲门，有啥事？”
宋茜也从灶房里探出头，想看是谁来了，这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门口站着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拿着个公文包，看起来不像村里的人，倒像是镇上的。
张仙凤打开门，看见男人的穿着，脸色一下子变了，刚才的不耐烦也没了，换上了一副笑脸：“这位同志，你找我？请问你是……”
“我是镇上粮站的，我姓王。”男人笑了笑，走进院子里，“张大姐，我今天来，是跟你说粮食的事。去年你们家领了救济粮，说好今年开春还的，现在都开春这么久了，你们家咋还没还啊？”
“救济粮？”张仙凤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眼神有点闪躲，“王同志，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家去年没领救济粮啊！”
“记错了？不可能！”王同志从公文包里拿出个本子，翻了翻，“你看，这里还有记录，去年冬天，你们家陈小伟来领的，领了五十斤玉米面，还有二十斤白面，上面还有他的签字呢！”
张仙凤凑过去一看，本子上果然有陈小伟的签字，脸色一下子白了，她当然记得，去年冬天家里粮食不够吃，她让陈小伟去镇上领的救济粮，说好今年开春还，可她早就把这事忘了，还把剩下的白面锁在柜子里，打算留着给秀英吃。
“这……这我倒是忘了。”张仙凤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王同志，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家最近有点困难，大壮他爹摔断了腿，秀英又退了婚，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实在没粮食还啊！”
“困难也不行啊！”王同志皱了皱眉，“救济粮是给困难户应急的，不是让你们白拿的，大家都像你们家这样，以后谁还愿意还啊？再说了，粮站也有规定，到了时间必须还，要是不还，就得按规定罚款，还得取消你们家以后领救济粮的资格！”
“罚款？取消资格？”张仙凤一下子急了，“王同志，你别啊！我们家真的有困难，你就再给我们点时间，等过两个月，陈小伟去镇上打工挣了钱，我们就买粮食还，行不行？”
“不行！”王同志一口回绝，“粮站的规定不能改，今天必须还！要是你们家实在没有粮食，就拿钱买，五十斤玉米面，二十斤白面，一共是七块大洋，你要么给粮食，要么给钱，今天必须解决！”
张仙凤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又一下子变得惨白，七块大洋？她家里现在只有刘婶给的十块大洋，那是给秀英买新簪子的钱，怎么能用来还粮食？可要是不还，不仅要罚款，还得取消领救济粮的资格，以后家里粮食不够吃，可就麻烦了。
她站在院子里，急得直跺脚，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了宋茜身上，眼神里满是算计。宋茜心里一慌，赶紧低下头，她知道，张仙凤肯定又要打她的主意了。
果然，张仙凤转过身，走到宋茜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拽了拽：“宋茜！你娘家不是还有点粮食吗？你赶紧回娘家，把粮食拿过来，还粮站的救济粮！要是你拿不回来，今天就别想进门！”
“娘，我娘家没有粮食了！”宋茜赶紧说，“去年冬天，我娘家也不够吃，还是跟邻居借的，哪还有粮食啊？”
“你骗人！”张仙凤瞪着她，“你娘家以前不是种了不少地吗？怎么会没有粮食？我看你就是不想拿！今天你必须回娘家拿粮食，要么拿粮食，要么拿钱，要是拿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宋茜知道，张仙凤是铁了心要让她回娘家要粮食，可她娘家真的没有粮食了，就算回去，也拿不来。可她要是不回去，张仙凤肯定不会放过她，说不定还会打她。
她站在原地，左右为难，腿上的伤口因为刚才被拽了一下，又开始疼了起来。她看着张仙凤，眼里满是委屈，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王同志站在旁边，看着她们争吵，不耐烦地说：“张大姐，你别跟你家媳妇吵了，赶紧想办法，我还要去下一家呢，没时间在这儿等！”
张仙凤听见王同志的话，更急了，用力推了宋茜一把：“你还愣着干啥？赶紧走！要是中午之前拿不回粮食，你就别想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宋茜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稳住身子。她看着张仙凤，知道再争辩也没用，只能咬着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娘，我这就回娘家。”
说完，宋茜转身往外走，她没敢回家拿东西，也没敢歇会儿，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娘家走。娘家离陈家有十几里路，平时她走一个时辰就能到，可现在腿受了伤，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
她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心里满是委屈，她娘家真的没有粮食了，就算回去，也拿不来，到时候张仙凤肯定不会放过她，说不定还会把她赶出家门。可她要是不回去，又能去哪里呢？
太阳慢慢升高，天气越来越热，宋茜的腿也越来越疼，走得越来越慢。她看着前面的路，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