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重、齐王监国的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在雁门关内引发了剧烈的、无声的震荡。恐慌、迷茫、愤怒、担忧……各种情绪在将士们心中交织。若非萧煜治军极严,威望深入人心,加之他第一时间以“死战报国,上慰君心”稳定军心,恐怕军心已然浮动。
然而,乌纥部和同罗部的联军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消息的时间。在初冬的第一场大雪降下时,近八万狄军如同白色的潮水,顶着风雪,对雁门关及其周边卫星堡垒发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
这一次,他们不再仅仅依靠骑兵的机动,而是驱赶着俘获的边境百姓和奴隶作为前驱,消耗守军的箭矢和体力,紧随其后的则是架着简陋云梯、推着加固攻城槌的步兵方阵。
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带着火焰的巨石划破雪幕,重重砸在关墙之上,碎石飞溅,地动山摇。
“顶住!放滚木!擂石!”将领们的嘶吼声在风雪和喊杀声中显得声嘶力竭。
守军将士依托着熟悉的关墙,拼死抵抗。滚木擂石带着积雪轰然落下,将攀爬的狄兵砸得骨断筋折;烧沸的金汁(粪便、尿液等混合物)倾泻而下,烫得敌人皮开肉绽,惨叫连连;弓弩手们手指冻得僵硬,却依旧机械地拉弦、放箭,每一支箭都瞄准着敌人的要害。
萧煜亲临第一线,玄色铠甲上很快覆盖了一层白雪,又迅速被溅上的热血融化。他手持长弓,箭无虚发,专挑狄军中的军官和勇悍之士,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不倒的旗帜。
关墙下的战斗惨烈异常,关内的伤兵营则成了另一个血肉磨坊。伤员被源源不断地抬下来,数量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断肢、破腹、箭伤、烧伤……各种惨状触目惊心。血腥气混合着伤口的恶臭和消毒酒精的味道,在寒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令人窒息。
苏澈和整个医疗队已经进入了超负荷运转的状态。所有救护点人满为患,甚至连走廊、屋檐下都躺满了等待救治的伤兵。哀嚎声、器械碰撞声、医官急促的指令声混杂在一起。
“酒精!快!这边需要止血!”
“按住他!肠子塞回去!快缝!”
“不行了……没气了……抬走!下一个!”
残酷的现实不断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苏澈感觉自己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各个重伤员之间穿梭,判断伤情,决定救治顺序,亲自处理最复杂危险的伤口。
他的手术刀(特制的银质刀具)已经卷刃了好几把,双手因长时间浸泡在酒精和血水中而发白、皱皮、甚至开裂,但他浑然不觉。
他带来的标准化流程和消毒原则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尽管条件简陋,但规范的操作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交叉感染和术后并发症,许多重伤员因此保住了性命。那些经过他培训的医疗兵,虽然手法依旧生疏,却在高压下飞速成长,成为了救治的中坚力量。
然而,药材的消耗速度是惊人的。尤其是止血粉、麻醉药剂和消炎草药,库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苏先生,金疮药只剩最后三罐了!”
“麻沸散的药材告罄!”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苏澈看着眼前一个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蜡黄、气息微弱的年轻士兵,咬了咬牙:“用烙铁!消毒后直接烫灼大的出血点!没有麻药,找根木棍给他咬住!我们必须想办法节省药材,撑下去!”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原始的烙铁止血法虽然残酷,但能快速封闭血管,挽救生命。整个伤兵营,仿佛回到了一个更古老、更血腥的时代,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份源自现代医学的严谨和秩序。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狄军的攻势如同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墙多处出现破损,守军伤亡惨重,体力也接近极限。雪地上,敌我双方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将白雪染成刺目的红褐色。
乌木罕骑着战马,在后方督战,看着久攻不下的雄关,眼中闪过一丝焦躁。他没想到,在皇帝病重、内部可能出现动荡的情况下,雁门关的抵抗依旧如此顽强。
“传令!让同罗部的人压上去!告诉他们,谁能第一个登上关墙,赏千金,奴隶百人!”他厉声下令。
更猛烈的攻击开始了。同罗部的生力军如同嗜血的狼群,嚎叫着冲向关墙。
关键时刻,萧煜目光扫过战场,发现了狄军因为久攻不下而产生的一丝急躁和阵型衔接的微小混乱。他当机立断!
“秦风!带本王的亲卫队,还有所有还能动的预备队,随我出关!目标,敌军左翼那个指挥旗所在!”
“王爷!太危险了!”秦风大惊。
“执行命令!”萧煜的声音不容置疑,“唯有击溃其指挥,方能解围!”
沉重的关门在风雪中轰然开启一条缝隙,萧煜一马当先,如同黑色的闪电,带着一支不过千人的精锐,如同匕首般直插狄军阵型的左翼心脏地带!
“靖王!是靖王出来了!”狄军一阵骚动。
萧煜的目标明确,直指那面飘扬的同罗部首领狼旗!他长枪所向,挡者披靡,亲卫队更是悍不畏死,紧紧护卫左右,在狄军阵中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同罗部首领没想到萧煜敢在此时出关反击,仓促迎战,却被萧煜一往无前的气势和精妙的枪法完全压制。不过数个回合,萧煜长枪如龙,一枪将其挑于马下!
首领毙命,同罗部军队瞬间大乱!左翼的崩溃如同多米诺骨牌,迅速影响了整个狄军的攻势。
乌木罕见状,知道事不可为,再强攻下去损失更大,只得咬牙切齿地下令鸣金收兵。
如潮的狄军缓缓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尸骸。
风雪依旧,雁门关依旧巍然屹立。关墙上下,幸存的大胤将士发出震天的欢呼,却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嘶哑。
萧煜带着出关的部队退回关内,人人带伤,血染征袍。他站在关墙上,望着退去的敌军,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沉的凝重。
这一关,暂时守住了。但代价是惨重的。守军伤亡近三成,药材几乎耗尽,将士们身心俱疲。而敌人,只是暂时退却。
苏澈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走上关墙,找到萧煜,看着他铠甲上的累累伤痕和眉宇间的疲惫,心中一痛。
“伤亡统计出来了……”苏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阵亡两千七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一千五百余。轻伤不计其数。”
萧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大胤最精锐的战士。
“京城……有新的消息吗?”苏澈低声问。
萧煜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此刻却仿佛隔着重重的迷雾与刀山。“没有。但沉默,有时候就是最坏的消息。”
风雪更急了,天地间一片苍茫。雁门关如同一座孤岛,屹立在北境的暴风雪中,而岛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