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喧嚣渐远,霓虹灯光被甩在身后,街道转入一片相对安静的居民区。路灯昏黄,在地上投下两人被拉长、时而交叠的影子和张浩晃晃悠悠的身影。夏夜的闷热依旧,混着酒气和烧烤味的空气黏稠地包裹着他们。
张浩醉意明显,一条胳膊重重地搭在林秋肩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脚步虚浮,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嚷嚷着高中要怎么“立棍儿”,怎么收拾那些“不开眼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他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眼神迷离,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混乱”的迫不及待。
林秋架着他,步伐却异常沉稳。他喝得不多,头脑清醒得像一块冰。张浩的兴奋和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无法侵入他内心的那片死寂。他微微侧头,就能看到张浩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和那种纯粹的、对暴力的渴望。这种渴望,他曾经也有,但现在,似乎沉淀成了别的东西。
他的眼神平静地扫过路旁黑黢黉的居民楼窗口,扫过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最后落向城市东北方向那片灯火相对稀疏的区域——北江华中所在的城乡结合部。那里,将是他们的新战场。
肩膀承受着张浩的重量,手臂接触到他滚烫的皮肤,能感受到那下面奔涌的、未加驯服的力量。这是他的矛,他的盾,也是他最不稳定的炸药。初中三年,他们背靠背,从最底层杀出一条血路,这份染血的交情,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仅存的、带有温度的联系。
但,也仅仅是联系。
张浩的梦想,是“打出一片天”,用拳头称王称霸,简单,直接,充满草莽的快意。而林秋看到的,却是那片“天”之下,更复杂的规则,更隐蔽的陷阱,以及……更遥远的、或许存在的出路。知识,成绩,那条看似与他格格不入的道路,在经历了中考的淬炼后,已然成为他武器库中一件无法忽视的、奇特的兵器。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凭着一股狠劲和疯狂求存的“疯狗”。初中三年的血与火,将一种更深沉、更冷酷的东西锤炼进了他的骨髓——沉稳和野心。沉稳,来自于一次次生死边缘的算计和抉择;野心,则是在见识了更强大的力量和更广阔的规则后,悄然滋生的、不甘止步于此的欲望。
蝼蚁的时代,早已被踩在脚下,碾碎在车棚的血泊和配电房的灰尘里。现在,他是磨利了爪牙、尝过了血腥的恶兽。但这一次,他不想再只是被动地撕咬,他要主动狩猎,要占据领地,甚至……要窥探那丛林之外的天地。
张浩还在喋喋不休:“……到时候,华中就是咱们的天下!看谁不顺眼,就干他娘的!收保护费,看场子,多痛快!……”
林秋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架着他往前走,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痛快?或许吧。但那不是他想要的全部。
走到一个岔路口,再往前,就是通往华中方向的更偏僻的道路。路灯更加稀疏,黑暗开始吞噬光亮。
张浩似乎累了,嚷嚷声低了下去,脑袋耷拉在林秋肩上,呼吸粗重,带着浓烈的酒气。
林秋停下脚步,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张浩靠得更稳些。他抬起头,望向那条通往未知的、黑暗更深处的路。眼神在昏暗中,锐利得像刚刚磨好的刀锋,深不见底,没有丝毫犹豫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一种蛰伏待机的耐心。
恶兽出笼,目标不再是眼前的腐肉,而是整片森林的支配权。
他深吸一口带着夜晚凉意的空气,左臂旧伤处传来熟悉的隐痛,像一枚烙印,提醒着他来时的路,也淬炼着他前行的意志。
“走了,浩子。”他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说给醉醺醺的张浩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然后,他架紧同伴,迈开脚步,稳稳地踏入了那片更深的黑暗之中。两个少年的身影,一个踉跄喧哗,一个沉默如山,勾肩搭背,融入了夜色,走向那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名为高中的新猎场。
背影在路灯下最后一次拉长,交错,然后被前方的黑暗彻底吞没。
笼门已开,獠牙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