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的目光自然地锁定在对面的女士身上,餐厅柔和的灯光在她墨色唐装的暗纹上流淌,仿佛有幽光浮动。
“我们认识吗?或者说…你是谁?这种刻意的邂逅,通常不会发生在陌生人之间。”
那位女士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略带玩味的笑意,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问。她没有直接回答,身体以一个放松的姿态向后靠向椅背,目光却片刻未离他左右。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转动着面前那杯清水,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折射着烛台微弱的光晕。
“认识?这取决于你对‘认识’的定义,先生。”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观察档案照片算认识?追踪行为模式算认识?还是说,必须面对面,像现在这样,感受彼此的…‘气场’?”她轻轻放下杯子。“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难得休假,却又不巧在休假时碰到了平时工作中才会接触的‘东西’,所以忍不住多管了闲事的人。职业病,总是难以彻底摆脱。”
休假?塞缪尔的眉头立刻蹙紧,搭在桌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工作会接触的‘东西’?”他重复道,语气中的警惕陡然升高,“这个词很模糊,女士。模糊到危险。你指的‘东西’是什么?是某种…物品,还是特指……某类人?”他刻意将“人”这个词咬得很轻。
女士的笑意更深,“哦,在我的工作范畴里,‘物品’和‘人’的界限,有时并不像普通人想象的那么泾渭分明。”她的目光并没有扫向塞缪尔可能藏枪的内袋,也没有看那枚骰子可能存在的轮廓,“我指的是那些本不该出现在公共视野里的小玩意儿。它们通常只会在非常特殊的案卷、或者某些极度危险、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私人收藏清单上出现。一旦它们开始‘活跃’,通常就意味着麻烦,大麻烦。”
她微微前倾,手肘也支上了桌面,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声音透着一丝好奇:“所以,在我提出下一个、或许更关键的问题之前,我比较好奇的是……刚才那位匆匆离去、连告别都欠奉的先生……他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临时盟友?危险的旅伴?还是……你需要小心处理的‘麻烦’本身?”
她的问题同样也是塞缪尔此刻最大的困惑与警惕核心,并将卡文迪许直接定性为“麻烦源”。
塞缪尔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权衡。断然否认?对方似乎观察了他们不止一会儿。编造一个具体关系?在这样一个嗅觉敏锐、言语刁钻的专家面前,极易被戳穿且显得可笑。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极度模糊、却也是最接近事实的回答,“同行者。”他顿了顿,感觉这个词苍白无力,又补充了一句,试图划清界限并夺回一丝主动权,“暂时的。”
“同行者?”女士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在品味着它的含义。她棕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一个非常…谨慎的描述。”她最终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我猜,这段‘共享的航程’一定充满了……启迪性的时刻。”
她不再追问这个显然得不到真相的问题,而是身体重新靠回椅背,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未动的、已然微凉的餐点,拉开了刚刚拉近的距离,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看来,无论是这里的菜品,还是刚才的谈话,都没能真正让你放松下来,先生。”她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里的氛围似乎并不利于…开诚布公的交流。不如,我们换个更安静、更适合深入谈话的地方?毕竟,有些话题,在这个…‘公共场合’,显得过于聒噪了。”她意有所指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塞缪尔心中的疑虑瞬间升腾至顶点。更换场地?进入对方可能预设的环境?他向后靠向椅背,脸上浮现出冷淡而疏离的拒绝:“女士,我想我没有义务,更没有兴趣,配合一位陌生人的突发奇想,从一个尚算安全的公共区域,转移到一个未知的、可能更符合你‘工作’习惯的场所。这似乎超出了‘多管闲事’的范畴,更像是一种……‘职业性’的邀请。而我,今晚恰好没有应约的打算。”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挑衅,试图逼出对方的真实意图。
面对他直白的抵触和尖锐的措辞,那位女士脸上并未出现丝毫愠色、意外,甚至没有被冒犯的神情。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果然如此”或者说“徒劳的抵抗”。
然后,她动作流畅地从内袋里取出一个黑色证件夹。指尖轻巧地将其翻开,动作平稳地推到塞缪尔面前的桌布上,正巧停在那盏小烛台投下的光圈中央,让那枚徽章完全暴露在光线之下。
“或许,”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注入了一种不容否认的官方冷感,“这个,能稍微调整一下你今晚的‘打算’。”
塞缪尔的视线下意识地被那动作吸引,落下——
那证件设计简洁却透着冷硬的权威。一枚独特的、融合了网格、支柱与斧刃的银色徽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徽章下方,是一行清晰的压印英文缩写:
——夜巡特勤管理局
塞缪尔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听说过这个名称,基金会内部档案中提及过的、专门负责处理最棘手的、涉及“异常”与“神秘学”的重大刑事犯罪的特殊行动部门!一个游离于常规体系之外,拥有不低权限的机构!
他的第一反应是肾上腺素飙升:他们是来抓我的?!还是为了布莱尔·科林?又或者他们发现了船上其他事情?
但下一秒,极强的理智强行压下了这股几乎让他即刻暴起的惊悸。不对…如果夜巡局真是来逮捕他的,绝不会只派一名探员,用这种近乎“邀请”的方式在餐厅里暴露身份。场面应该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卡文迪许的“安排”似乎并未完全失效,纽约警方那边已经暂时过关。
那么,她亮明身份,是因为……卡文迪许的离去本身?还是冲着他手中这枚刚刚得到的、散发着奇特温暖气息的骰子?或者,她所谓的“职业病”,指的是远比布莱尔失踪案更深层、更“神秘”的东西?
无数的念头在瞬间如电流般闪过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但表面上,他只是沉默了几秒,目光从那份散发着无形压力的证件上抬起,重新看向对面那位气质非凡、此刻却代表着庞大机构的探员。
他脸上的冷漠和抵触缓缓收敛,如同潮水退去。他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微微触碰了一下才刚放进内袋中的那枚二十面骰子温暖的棱角。
“看来,”塞缪尔的声音恢复了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听不出情绪,“我的晚餐时间需要延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