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气氛,从觥筹交错的虚伪友好,瞬间跌至冰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沧澜使臣那张僵硬的脸上。
云曦那番带着哭腔的“贝壳哭诉”,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精心伪装的平静外壳。
殷玄抱着仍在微微发抖的女儿,眼神如万年寒冰,锁定沧澜:“沧澜使臣,朕在等你的解释。”
那枚被云曦形容为“在哭”的传音贝,此刻静静躺在御案上,仿佛真的在无声控诉。
沧澜脸上的儒雅笑容彻底消失,深蓝色的眼眸中挣扎、羞愧、最终化为一片绝望的坦诚。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席位,走到大殿中央,对着殷玄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
“皇帝陛下明鉴!公主殿下……所言非虚!”
满座哗然!
“我蓬莱岛……确实正面临灭顶之灾!”沧澜的声音沉痛,“约半年前,岛周边海域莫名涌出一种粘稠如油、漆黑如墨的‘黑水’。此水所过之处,珊瑚枯死,鱼虾绝迹,海水变得腥臭难闻!更可怕的是,黑水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已渐渐侵蚀岛屿边缘!”
他抬头,眼中是家园将倾的悲凉:
“我蓬莱子民世代以海为生,黑水断绝了我们的生计,更污染了岛上淡水之源!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年,蓬莱……将成死岛!我等此次前来,表面是为通商,实则是……是来向大殷求援的!”
“求援?”殷玄声音冷淡,“既然如此,为何不直言?反而要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方式,试探朕的公主?”
沧澜面露惭愧:
“陛下恕罪!只因……只因这黑水太过诡异,非人力所能清除。岛上祭司耗尽心力,才从古老传说中窥得一线生机,预言‘神迹之子’或可化解此劫……外臣……外臣也是心存侥幸,想确认公主是否就是预言中人,又恐贸然直言,被陛下视为无稽之谈,故而……”
所以才有了那枚记录了黑水肆虐、生灵涂炭影像的传音贝,才有了点名要见“神迹公主”的国书。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云曦从爹爹怀里抬起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她听着沧澜的描述,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小声对殷玄说:
“爹爹,黑水好可怕……贝壳说,里面有很多小小的、坏坏的东西在跳舞,它们把蓝蓝的水都吃掉了……”
殷玄轻轻擦去女儿的眼泪,心中念头飞转。
蓬莱岛孤悬海外,其航海、贸易乃至可能存在的秘术,都有其价值。若能施以援手,将其纳入大殷的朝贡体系,利大于弊。
更重要的是,这“黑水”听起来就非同寻常,若任其蔓延,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影响到大殷的海疆?
于公于私,似乎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他绝不能轻易答应。尤其是,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和压力,都放在他的曦曦身上。
“此事,朕已知晓。”殷玄开口,语气不容置疑,“然黑水之患,闻所未闻,需从长计议。朕会派精通水利、工事之人,随你前往蓬莱勘察具体情况。至于公主……”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儿,语气斩钉截铁:
“年幼体弱,不宜远行,更非什么劳什子‘预言中人’!此事,休要再提!”
这是他的底线!绝不能让女儿去冒险!
沧澜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不敢强求,只能再次躬身:“外臣……谢陛下隆恩!”
宫宴在不甚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殷玄抱着云曦回到乾清宫,立刻召见心腹,商讨派往蓬莱的勘察人选以及应对黑水可能扩散的方案。
云曦似乎被“黑水”和“没有家的贝壳”影响了情绪,一直蔫蔫的,连晚膳都没吃几口。
“曦曦,怎么了?还在想那个贝壳吗?”殷玄心疼地问。
云曦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道:“爹爹,我们能不能帮帮那些贝壳和小鱼呀?它们没有家了,好可怜……”
殷玄看着女儿纯净善良的眼眸,心中一软:“爹爹已经派人去看了,会想办法帮助它们的。”
“真的吗?”云曦的眼睛亮了一下。
“嗯,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为了转移女儿的注意力,殷玄命御膳房做了她最爱吃的糖蒸酥酪。看着女儿小口小口吃得香甜,他才稍稍放心。
然而,第二天,殷玄就发现自己放心得太早了。
蓬莱使臣进贡的礼物中,有几篓极其新鲜、还活蹦乱跳的珍稀海产。御厨精心烹饪后,呈到了殷玄的膳桌上。
其中一道“清汤灼响螺”,汤清味鲜,香气扑鼻。
殷玄刚拿起银箸,准备尝一口,坐在他旁边专座上、正努力用木勺挖蛋羹的云曦,突然抬起头,小鼻子用力吸了吸,然后“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呕——爹爹!臭臭!螺螺在喊疼!它说它被黑水呛到了,肚子里都是坏东西!不能吃!吃了会肚肚痛!”
殷玄的筷子僵在半空。
侍膳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噗通跪地:“陛下!奴才该死!这螺都是精心挑选,绝无问题啊!”
殷玄放下筷子,脸色阴沉。他相信女儿的判断。
“立刻将这些海产全部撤下!仔细查验!”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公主在场时,尽量不要上海鲜。”
“是!是!”太监连滚爬地让人把菜撤了下去。
经此一事,殷玄对那“黑水”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连远离污染源、经过长途运输的海产都能被影响,这黑水的毒性,恐怕比他想象的更烈!
他立刻加派了人手,并传令给即将出发的勘察队,务必重点检测海产品的安全性。
接下来的几天,云曦似乎对“大海”和“黑水”相关的东西格外敏感。
她看着鱼缸里的锦鲤,会突然说:“小鱼,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有些亲戚搬家搬得好辛苦呀?”
她路过正在洒扫、用水冲洗地面的宫人,会皱着小眉头提醒:“阿叔,水水要省着点用哦,大海那边都没有干净水水喝啦。”
童言稚语,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在殷玄心上。
他知道,女儿虽然说不清楚,但她那颗纯善的心,已经感受到了远方的苦难。
这日晚间,殷玄在灯下查看蓬莱岛及周边海域的古老图志,试图找到关于“黑水”的蛛丝马迹。
云曦抱着她的小枕头,蹭到他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爹爹,我们真的不能去帮帮贝壳和小鱼吗?曦曦……曦曦好像能听到,它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哭……”
殷玄放下图志,将女儿抱到膝上,看着她充满期盼和难过的眼睛,心中天人交战。
让女儿去涉险?绝无可能!
但,若那黑水真的只有女儿的能力才有可能解决呢?若放任不管,最终酿成更大的灾祸呢?
他沉默良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抵着女儿的额头,低声道:
“曦曦,给爹爹一点时间。让爹爹先派人去看看,那黑水到底有多厉害,好不好?如果……如果真的很需要曦曦帮忙,爹爹答应你,一定会想一个最安全、最稳妥的办法。”
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云曦看着爹爹郑重的眼神,似懂非懂,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嗯!曦曦等爹爹!”
她靠在爹爹温暖的怀里,小声哼起了不成调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仿佛属于大海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