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蜀汉皇宫。
今日的宫城张灯结彩,红绸铺地,锣鼓喧天,一派极尽奢华的喜庆景象。蜀汉宗室远支刘琟与益州大族谯氏嫡女谯玉的大婚,在光禄大夫谯周的大力操办下,规模甚至超越了幼主刘璿当年的纳妃之礼。这无疑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宣示。
宫殿内,宾客如云。文武百官,各方使节,以及益州本土的豪强士族齐聚一堂。觥筹交错间,人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但眼神交汇处,却藏着难以言说的审视与算计。
诸葛瞻坐在上首,面色平静地捻着酒杯,目光偶尔扫过意气风发的谯周,眼底深处是一片冷凝。他身旁的马邈则咧着嘴,看似粗豪地与人拼酒,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今日的新郎刘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审视。
“谯大夫,恭喜恭喜啊!琟公子一表人才,与令侄女真是天作之合!”一名依附谯周的官员满脸堆笑地敬酒。
谯周抚着长须,笑容满面,声音洪亮,确保周围不少人能听见:“同喜同喜!琟儿虽为宗室,却仁厚爱民,深谙安定之道。小女能侍奉左右,是我谯氏的福分,亦是蜀汉之福!此后,我益州士族定当全力辅佐琟儿,匡扶汉室,保境安民!”他刻意将“益州士族”与“匡扶汉室”捆绑,意图不言而喻。
一身大红喜服的刘琟站在大殿中央,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各方恭贺,举止得体,风度翩翩。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与复杂。
他身侧的新娘谯玉,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容貌姣好,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份属于世家女的矜持与疏离。她微微垂眸,姿态端庄,仿佛一件精美却无生气的展品。这场婚姻,从提亲到成礼,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家族使命的履行。
吉时已到,典礼官高唱仪式。
在众人的注视下,刘琟与谯玉完成了一系列繁复的礼仪。当最后一道程序完成,谯周迫不及待地示意刘琟上前,对满堂宾客致辞。
刘琟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殿前高台。他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稳:
“承蒙陛下恩典,谯公厚爱,今日刘琟得与谯氏淑女成此良缘。”他开场先定了忠君和倚重谯氏的调子,谯周在下方微微颔首。
“琟虽不才,亦知汉室倾颓,天下动荡,黎民苦战久矣。”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恳切,“吾辈之责,在于匡扶社稷,更在于安定一方,使百姓能得喘息,能享太平!”
这番话引起了不少中下层官员和部分尚有良知的士人的共鸣,场内响起些许低低的赞同声。诸葛瞻依旧面无表情,马邈则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些可笑。
刘琟顿了顿,感受到来自谯周方向的灼灼目光,他继续道,声音提高了几分:“然,独木难支孤掌难鸣。欲安蜀汉,需上下同心,更需……广交善缘,稳固边陲。”他在这里巧妙地停顿,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代表西北方向的位置,“譬如西北武都郡,近年来在萧昱公子治理下,民生渐复,边患稍平,此等安靖邻邦,于我蜀汉亦是屏障。睦邻友好,互通有无,方能共御外侮,内修政理。”
他没有明确说结盟,但“睦邻友好”、“共御外侮”几个字,已足够让在场的有心人品味出他试图借西北之势,平衡内部压力的意图。
谯周脸上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带头抚掌:“说得好!琟儿心怀天下,目光长远,实乃我蜀汉之幸!”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却也算热烈的掌声。诸葛瞻淡淡地拍了两下手,马邈则嗤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西北武都郡。
消息比预想中传得更快。当成都的喧嚣还在继续时,关于这场盛大婚礼的详细情报,已通过江澈的秘密渠道,送到了萧昱和白昭月的案头。
郡守府的后院,月光清冷。
江淼淼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小坛烈酒和一个粗糙的陶碗。她没有点灯,任由清辉洒落一身,将那身惯常的红衣也染上了几分寂寥。
她端起碗,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片空茫的凉意。脑海中,是不受控制翻涌上来的画面:锦官城外书院的嬉闹,那个总是捧着书却会默默帮她赶走欺负人的小胖子的清瘦身影,他说“以后我来谋,你来护”时眼底闪烁的微光……
又一碗酒下肚,她猛地放下陶碗,发出“哐”一声脆响。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玉蝉。玉质普通,雕工也稚拙,那是很多年前,那个还被称为“刘文”的少年,用攒了许久的零用钱买给她的生辰礼。
她握紧玉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许久,她松开手,借着月光,最后看了一眼那温润却冰凉的玉石。
然后,她起身,走到院角一株新移栽的桂花树下,用手刨开松软的泥土,毫不犹豫地将那枚玉蝉深深埋了进去。泥土掩盖了最后一点光泽,也仿佛埋葬了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一转身,却看见白昭月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正安静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了然与心疼。
江淼淼走过去,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虽然那笑意带着些许勉强:“昭月姐姐,我没事。”她深吸一口气,夜风带着凉意灌入肺腑,让她更加清醒,“从今往后,他只是盟友刘琟。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白昭月没有多言,只是上前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她理解这种割舍,如同理解自己当年必须离开白家一样。乱世之中,儿女情长往往是最先被牺牲的祭品。
成都,新婚之夜。
喧嚣散尽,红烛高燃。
刘琟应付完前院的宾客,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布置一新的洞房。谯玉依旧端坐在床沿,保持着完美的仪态。
刘琟挥退了侍立的宫女,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喜庆的红绸和双喜字无处不在,却莫名透着一股压抑。
“夫人,辛苦了。”刘琟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语气客气而疏离。
谯玉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声音平静无波:“夫君亦辛苦了。”她顿了顿,直接切入主题,“父亲让我提醒夫君,既已成婚,便是一体。明日朝会,关于南中盐井归属的议案,还需夫君与我谯氏一同进退。”
刘琟眸光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岳父大人考虑周全,琟知晓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成都的夜空,远没有西北那般开阔清朗。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进入权力核心的机会,得到了谯氏的支持,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处不在的掣肘与交换。
婚后次日,刘琟在谯周的大力举荐下,得以参与部分政务处理。他试图提出减免部分苛捐杂税,以安抚流民,却在朝堂上遭到诸葛瞻一系以“国库空虚,北伐为重”为由驳回,而马邈则阴阳怪气地暗示他“新官上任,莫要坏了规矩”。
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如同深陷泥沼,四周都是无形的手,想要将他拉向不同的方向,或让他彻底沉沦。
权力初握的滋味,并非甘甜,而是混合着妥协、算计和孤独的苦涩。他站在蜀宫的高台上,望向西北,心中复杂难言。那条他曾与淼淼、与萧昱白昭月畅想的“护民安境”之路,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崎岖和漫长。而那个红衣飒爽、眼神清澈的少女,终究被他亲手推远,成了心底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和棋盘上一枚不得不舍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