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金銮殿内却已是一片肃穆。冰盆散发的丝丝凉意,压不住朝堂上暗流涌动的燥热。
萧昱立于百官之中,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那个早已决定的时刻。
西北边务,关乎国本。昨日众卿举荐昱儿,昱儿,思虑得如何了? 萧宏的声音从高阶之上传来,打破了沉寂。
萧昱应声出列,步伐沉稳,行至御阶之前,深深一揖。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带着一种经过挣扎后的坚毅,以及几分难以掩饰的落寞。
回禀父侯, 他的声音清晰,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儿臣昨夜辗转反侧,细思西北之难。地瘠民贫,吏治积弊,确非易与之地。然,正如诸位大人所言,国事维艰,正需我辈挺身而出。
儿臣……愿往西北,竭尽所能,整顿边务,为父侯分忧,为北靖效力!
他话语顿住,目光扫过那些昨日极力举荐他的柳氏党羽,眼神复杂,似有无奈,更有几分被逼至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这番表演,将一个受排挤却仍欲证明自身价值的皇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柳氏一派的官员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然而,萧昱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为人子的忧思:只是……儿臣尚有一事,恳请父侯恩准。
他再次深深躬身:儿臣生母孟氏,自前次病后,太医叮嘱需长期静养,最忌心烦气躁。蓟城夏日酷热,母亲每每难以安枕,儿臣见此,心中实在难安。听闻西北武都郡,夏季山风清冽,气候凉爽,最适宜于静养。
儿臣斗胆,恳请父侯准许儿臣携母同往西北。一则,儿可尽人子孝道,奉母于适宜之地休养;二则,母亲安泰,儿臣方能心无挂碍,全力以赴,为父侯经营边陲。望父侯成全儿臣一片孝心!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携母赴任?还是去那等苦寒边地?这理由着实出人意料。孝道大过天,萧昱此举,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一直冷眼旁观的赵氏一党官员,先是愕然,随即恍然,甚至暗自点头——将那个不起眼却终究是“长辈”的孟氏一并送走,确实能让蓟城更“清净”些,少了许多潜在的麻烦。
几位赵氏派系的老臣微微颔首,觉得四公子此举,倒是“懂事”。
萧宏高坐龙椅,深邃的目光落在萧昱身上,久久不语。他自然看得出这“孝心”背后的无奈与算计,但也乐见其成。萧昱主动跳出蓟城这个旋涡,携母同行,既显示其“别无大志”,安心外放,又等于将一个重要的“人质”带在身边,让他这个父亲更加放心。
让这对母子去西北,既能平息眼下愈演愈烈的内斗,又能维持表面的平衡,何乐而不为?
嗯…… 萧宏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昱儿有此孝心,甚好。孟氏体弱,去西北将养些时日,确为良策。准你所奏!
他目光扫视全场,朗声道:即日起,任命四皇子萧昱为钦差,持节,总督西北武都、陇西等郡军政事务,整顿边务,安抚流民,准其携母孟氏同行。择日启程,不得有误!
儿臣,领旨!谢父侯恩典! 萧昱伏地叩首,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颤。
旨意很快传遍萧府内外。
柳氏在自己奢华凉爽的殿内,听着心腹宫人的回报,慢悠悠地摇着团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算他识相。带着他那上不得台面的生母,滚去西北吃沙子吧!
从此,这蓟城,看还有谁能碍着衍儿的眼! 她心中笃定,已将这对母子彻底踢出权力中心。
消息传到世子院落,萧宸正与幕僚议事。他闻言沉默片刻,挥退了旁人,对心腹叹道:四弟此去,也是不得已。柳氏逼迫太甚……他走了也好,至少…… 他未尽之语是,至少少了一个可能被柳氏利用来对付他的棋子,也少了一个让他心情复杂的弟弟。
赵氏得知后,更是对身边嬷嬷冷言:走了干净!省得那孟氏在眼前,免得惹人心烦。 他们母子二人,虽觉压力稍减,但也知柳氏矛头将更集中对准自己,暗自警惕。
而那些中立或偏向萧昱的官员,闻此旨意,大多摇头叹息。四公子可惜了……是啊,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西北苦寒,怕是……唉! 言语间满是惋惜,却无人敢多言。
后宅之中,苏氏正在萧老夫人处陪着说话解闷,听闻此事,手中团扇一顿,随即笑道:四公子真是孝顺!
孟妹妹去西北将养些时日,避开这蓟城的闷热,于身子骨定然有益。母亲您说是不是? 她乐得孟氏这个潜在的“听众”离开,免得总听她抱怨焕儿的婚事,还能在老夫人面前卖个好。
萧老夫人靠在凉榻上,恹恹地挥挥手:她身子不爽利,去凉爽地方养着也好。省得在这院里,听着也让人跟着心烦。 她对孟氏本就不甚在意,如今只盼耳根清净,自然不加阻拦。
霁月轩内,气氛截然不同。
旨意下达,萧昱与白昭月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深藏的如释重负与决然。
青禾,琥珀,吩咐下去,开始收拾行装。 白昭月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墨书,陈忠,按计划行事,清点人手,核查物资,确保万无一失。 萧昱的命令简洁有力。
下人们虽不明就里,但见主子神色镇定,也纷纷行动起来。箱笼被打开,衣物、书籍、药材、日常用具有条不紊地被打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压抑沉闷的忙碌气息,那是一种挣脱牢笼、奔赴未知的希望与决心。
白昭月环顾了一下开始忙碌的室内,目光落在正在仔细帮她整理书籍的叶嬷嬷身上。
嬷嬷鬓边白发似乎比在白家时又多了几缕,但动作依旧利落沉稳。她心中微暖,又泛起一丝愧疚,走到叶嬷嬷身边,轻声道:
“嬷嬷,别累着了。这些让青禾她们弄就好。”
叶嬷嬷停下手,抬起眼,慈爱地看着白昭月,摇了摇头:“姑娘说的什么话,老婆子我还没老到动弹不得。
这些都是姑娘平日爱看的,还有……三老爷留下的医书,可得仔细包好,西北路途遥远,莫要磕碰坏了。” 她说着,手下动作更轻柔了几分,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
白昭月接过她手中的一本旧书,指尖拂过封面上模糊的字迹,低声道:“嬷嬷,跟着我,让你受累了。从辰阳到蓟城,如今又要去那西北荒凉之地,一路颠簸,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叶嬷嬷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握住白昭月的手,那双布满薄茧的手温暖而有力。她看着白昭月,眼神没有丝毫埋怨,只有满满的疼惜和坚定:
“姑娘快别这么说!老婆子我这条命,是夫人救的,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看着姑娘好好的。在哪里不重要,是繁华蓟城还是西北边陲都不打紧,只要在姑娘身边,老婆子我心里就踏实,就是安生日子。”
她语气微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看透世事的豁达:“依我看,离开这侯府是好事情。这地方,看着富贵,内里却比白家还要吃人。
咱们去了西北,天高皇帝远,姑爷又是个有主意的,你和姑爷夫妻同心,说不定比在这里日日提防、忍气吞声要强上百倍。”
白昭月听着这朴实却真挚的话语,鼻尖微酸,反手紧紧握住叶嬷嬷的手:“嬷嬷……”
叶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背,脸上露出笑容:“姑娘放心,老婆子我别的不行,照顾人、打理些琐事还在行。
西北风沙大,我多备些润肤的膏子;听说那边吃食粗粝,我就想法子给姑娘和姑爷调理膳食。再不济,我还能陪着姑娘说说话,解解闷。只要姑娘不嫌弃老婆子累赘,刀山火海,嬷嬷也跟你去。”
“怎么会嫌弃?”白昭月声音有些哽咽,“有嬷嬷在身边,我才觉得是有了根,有了底气。”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多年相依为命的情谊尽在不言中。窗外依旧是蓟城闷热的夏日,但在这忙碌的霁月轩内,因为有了这些毫无保留的支持与温暖,前路的未知与艰难,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萧昱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夏日景象,目光却仿佛已穿越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广袤而荒凉的西北土地上。
白昭月悄然来到他身边,轻轻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夫君,新的生活,开始了。
萧昱收紧手掌,感受着那抹坚定的暖意,低声道:是啊,开始了。
蓟城的繁华与倾轧,即将成为背景。
前方,是西北的风沙与机遇,是海阔天空的未来,等待着他们去亲手开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