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书信事宜处理妥当,朱槿提着药箱,缓步往庄东头的医馆走去。
刚至医馆门口,便见几位身着旧军装的士兵坐在石阶上等候,身影在晨光里透着几分疲惫。他们的军装早已洗得发白,袖口与裤脚处缀着补丁,有的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碎布拼凑而成,像极了被岁月缝补的记忆;几人将裤腿卷至膝盖,露出腿上狰狞的疤痕 —— 有的如蜈蚣般蜿蜒在小腿,有的则是一片凹凸不平的暗红,那是刀剑与箭矢刻下的印记,更是战火赠予他们的 “勋章”。
士兵们大多面色蜡黄,难掩憔悴:年轻些的赵三,用左手紧紧捂着右肩,眉头拧成一团,每动一下,肩膀便不自觉地抽搐,额角还渗着细密的汗珠;中年汉子周虎,双手撑着膝盖,时不时轻轻捶打几下,脸色疼得发白,连嘴唇都抿成了一道苍白的线;年纪最长的张老栓,正用粗糙如树皮的手掌反复揉搓右手手指,指关节肿得像熟透的馒头,一看便知是常年劳损所致。
医馆门口还立着几位身着青色官服的太医,是太医院轮流派来学习的。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笔杆攥得紧实,见朱槿走来,连忙起身拱手见礼,声音恭敬:“朱公子!”
朱槿抬手摆了摆,脸上漾着温和的笑意:“不必多礼,今日恰逢士兵来治旧伤,你们尽管跟着看,有不懂的地方随时问,无需拘束。”
几位太医连忙应下,紧随朱槿身后走进医馆。
医馆不大,仅两间屋子:外间摆着两张木桌、几条长凳,桌面擦得一尘不染,连半点药渣都寻不见;里间立着一排药柜,柜上贴着整齐的药材名称,旁边还放着一张诊床,铺着干净的粗布床单,透着几分清爽。
太医们找了个角落站定,翻开笔记本,手中的笔早已备好,眼神里满是期待,显然不愿错过任何学习的细节。
朱槿走到石阶前,目光先落在赵三身上,笑着问道:“你是常将军麾下的人吧?我约莫在赣州城外见过你。”
当年赵三还是个小兵,跟着队伍练枪时,眼神里满是冲劲,如今虽添了几分沧桑,眉眼间的轮廓却依旧清晰。
赵三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回公子,小人正是赵三!当年赣州城外,确实跟着常将军出过力。没想到公子竟还记得小的 —— 公子当年取下熊天瑞头颅时,小的还在一旁偷偷瞧过呢!”
他的声音渐渐发颤,像是翻起了尘封的记忆:那时日子虽苦,却有兄弟并肩作战,可如今,有的兄弟永远埋在了战场,有的像他这般带着旧伤退下,若不是勋泽庄,恐怕早不知在何处漂泊。
这些士兵几乎都是常遇春麾下的老兵:有的跟着打过陈友谅,在鄱阳湖的炮火里抢过战船;有的参与过攻打平江,在城墙上挨过飞石;还有的在山林里追过盗匪 —— 他们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的每一处旧伤,都是为家国拼命的证明。
可在这连温饱都成难题的年月,这些士兵的旧伤根本无人在意。
朱元璋虽定下过安抚章程,诸如 “退军可领田亩”“伤残者给粮饷”,可眼下正是战事吃紧、国库空虚的时候,许多章程不过是写在纸上的空话,根本落不到实处。
士兵们退下来后,没土地、没营生,身上还带着伤,不少人只能靠乞讨过活;至于疗伤的药材,更是想都不敢想 —— 那时一斤当归能换半石米,他们哪里掏得起这份钱?
旧伤发作时,只能咬着牙硬扛,实在疼得受不了,就找些烧酒擦在伤口上,靠酒精麻痹神经,疼到晕过去才算完;有的甚至在野地里挖些不知名的草药,胡乱捣碎了敷上,往往不仅没用,还把伤口弄得更糟,流脓发炎是常有的事。
“朱公子来了!” 见朱槿走近,士兵们连忙挣扎着起身,动作虽迟缓,有的还踉跄了一下,眼神里却满是恭敬与期盼,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光 —— 在他们心里,朱公子不仅给了他们活计、让他们能吃饱饭,还让孩子有学上,如今连旧伤都能治,简直是救星一般的存在。
朱槿连忙上前扶住张老栓,轻声说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快坐下吧,年纪大了,别摔着。” 说着,还伸手帮老人理了理歪掉的衣领,指尖触到粗布衣衫的磨损处,心里一阵发酸:张老栓已快六十岁,本该在家含饴弄孙,却还要靠做木工养活一家老小。
张老栓眼眶一热,连忙坐下,嘴里不停念叨:“公子真是好人,真是好人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 这辈子见过太多当官的欺压百姓,像朱公子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朱槿先让赵三坐在长凳上,轻轻掀开他的衣袖 —— 一道长长的疤痕从肩膀延伸到胳膊肘,疤痕周围的皮肤又红又肿,手指刚一碰触,赵三便忍不住疼得抽气。“这伤是当年被箭射的吧?”
朱槿用手指轻按疤痕周边,感受着皮下的硬结,同时对身后的太医解释:“你们看,疤痕周边红肿,说明内里有瘀滞,气血不通才会疼。这种旧伤,单靠吃药见效慢,得先用针灸通经络,再敷上活血化瘀的药膏,内外结合才能好得快。”
几位太医连忙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旧伤瘀滞(箭伤后遗症),治法:针灸通经络 + 药膏化瘀,内外结合。”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 “沙沙” 的声响,在安静的医馆里格外清晰,有位年轻的太医还特意标注了 “瘀滞部位:肩臂”,生怕漏了关键细节。
赵三用力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回公子,这是攻打婺州时被元军的箭射的。当时只找军医简单包了包,连药都没敷过。这些年一到天冷,胳膊就疼得抬不起来,夜里更是疼得睡不着,只能抱着胳膊熬到天亮。” 他说着,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钻心的疼痛。
朱槿从药箱里取出银针 —— 银针细长,泛着银白色的光泽,是他特意让工坊打造的,比寻常银针更坚韧;又拿出一个白瓷瓶,里面装着用当归、红花、乳香等药材熬制的药膏,早已用温水温过,敷在伤口上不会觉得凉。“我先给你施针缓解疼痛,再敷上药膏,你每日敷一次,坚持半个月,症状定会减轻不少。”
说着,他凝神静气,手指捏着银针,对太医们细致讲解:“这处旧伤在肩臂,主要是经络不通引发的疼痛,要刺‘肩井’和‘曲池’两个穴位。‘肩井’在肩峰与大椎连线的中点,按下去会有酸胀感;‘曲池’在肘横纹外侧端,屈肘时能摸到凹陷。你们看好刺入角度,要垂直刺入,深度约三分 —— 太深容易伤筋,太浅则没效果。”
话音刚落,银针已精准刺入赵三的穴位,动作又快又稳,分毫不差。太医们纷纷凑近细看,连呼吸都放轻了,有的还微微踮起脚尖,生怕错过半点细节 —— 他们平日里在太医院,治的多是官员的富贵病,像这样治战场旧伤的本事,实在少见,尤其是朱公子对穴位的精准把控,更让他们暗自惊叹。
待银针插好,朱槿倒出些药膏在掌心,双手揉搓至温热,轻轻涂抹在赵三的疤痕处,一边顺时针按摩,一边叮嘱:“按摩能让药膏更好地吸收,力度要轻,每次揉一刻钟就好,揉完后用纱布裹上,别让寒气渗进去。” 他的动作格外轻柔,生怕弄疼赵三,掌心的温度透过药膏传过去,让赵三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朱槿取下银针。赵三试探着抬了抬胳膊,先是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见不疼,又抬得高了些,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都带着颤音:“真不疼了!公子的医术太神奇了!我这胳膊,好久没这么舒服过了!”
说着,他连忙伸手摸向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 布包叠得整整齐齐,边角已磨得有些毛躁,显然用了许久。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还有一小块边缘带着牙印的碎银子,那是他这几日在庄里工坊做工赚的工钱,被他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还带着体温。“公子,这是诊疗费和药材钱,您收下 —— 不多,却是小人的一点心意。”
朱槿连忙按住他的手,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轻轻摇头:“不必了,诊治与药材都不要钱,你们安心治病就好。”
这话一出,在场的士兵都愣住了,随即纷纷摇头拒绝。张老栓最先激动地站起身,不顾腿脚不便,往前挪了两步,声音带着哭腔:“公子万万不可!您不仅给我们安排了工坊的活计,让我们能赚钱养家,还处处照顾我们一家老小 —— 前阵子我家老婆子风寒咳嗽,您特意让人送了止咳汤药;孩子们去庄里学堂上学,您也没收过一文束修。工坊的工钱本就比外面高,还管一日两顿饭,顿顿都有杂粮饭,这般恩情,我们这辈子都报不完!哪能再让您白给我们治病啊?”
赵三也跟着点头,把布包往朱槿手里塞:“是啊公子!若没有您,我们这些残废早不知埋在哪个乱葬岗了,哪还能有今日的安稳日子?您要是再免费治病,我们心里实在难安,这钱您一定得收下!”
朱槿看着士兵们真挚的眼神,感受着布包传来的温热,心里一阵暖意。他轻轻推开布包,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坚定:“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真的不用给。你们的伤,是为天下百姓、为这乱世太平受的,本就是我们朱家该还的债 —— 这些诊治,不过是分内之事。你们放心,往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
见朱槿态度坚决,士兵们不再坚持,只是眼眶都红了,纷纷说道:“公子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干活,绝不辜负您的信任!往后工坊的活,我们肯定多干、干好,绝不让您失望!”
随后,朱槿又为周虎、张老栓等人诊治:给周虎开了活血汤药,叮嘱他用艾草热敷腿伤;为张老栓配了熏洗药方,缓解手指劳损,动作麻利又细致。
戴思恭今日也在,全程站在一旁,仔细观察朱槿的诊疗手法,不时提笔在笔记本上记录 —— 从银针的刺入角度、穴位选择,到药膏的调配比例、汤药的配伍剂量,再到热敷、熏洗的具体方法,连朱槿叮嘱士兵的注意事项都一一记下,半点不敢遗漏。
待朱槿为最后一位士兵诊治完毕,戴思恭上前拱手行礼,满心感慨地说:“公子对旧伤的诊治,既用针灸缓解当下疼痛,又用汤药调理身体根本,还兼顾日常护理,这般全面细致的疗法,我等自愧不如。更难得的是,公子肯毫无保留地讲解经验,这份胸襟,实在让人敬佩。”
朱槿笑着摇头,目光落在士兵们渐渐舒展的脸上,轻声说道:“这些士兵为家国出生入死、流血负伤,本就该得到善待,岂能让他们因旧伤受苦?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绵薄之力罢了。至于医术,本就该代代相传,才能帮助更多人 —— 若我藏着掖着,才是辜负了医者的本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医馆的屋顶上,将周遭的景物都染成了暖黄色。
医馆的病人渐渐散去,士兵们拿着药方与药材,脚步轻快地往家走,脸上满是久违的笑容 —— 他们终于不用再受旧伤折磨,终于能好好干活、好好过日子了。
太医们也收拾好笔记本,向朱槿道谢后离去 —— 今日收获满满,回去后还要将记录整理成册,供太医院众人学习,让更多人学会这种治旧伤的方法。
晚风轻拂,带着田地里的麦香,远处传来庄户们归家的吆喝声,还有孩子们嬉闹的笑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朱槿提着药箱往家走,远远便看见自家水泥小院里炊烟袅袅,白色的烟雾在夕阳下缓缓升起,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 那是王敏敏在做饭,知道他今日坐诊辛苦,特意炖了鸡汤。
他加快脚步,心里默默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就好了 —— 没有战乱,没有伤痛,大家都能有饭吃、有活干,能和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