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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顺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深陷其中,朝堂成了他遗忘的角落。那些曾被他搁置的奏折,在御案上堆得老高,墨迹被殿角漏进的雨水洇成了模糊的云团。

奸臣哈麻等人见状,愈发肆无忌惮地在朝中结党营私,他们一边哄骗元顺帝“修行要紧,国事自有老臣打理”,一边暗中排除异己,将脱脱视为眼中钉。

他们深知,只要脱脱还在前线掌兵,他们的贪腐行径就随时可能被揭发,于是,一道道构陷脱脱的密折,借着“为陛下修行祈福”的名义,悄无声息地送进了“欢喜禅堂”。

彼时,高邮城下的战火正烈。

脱脱身披铠甲,立于中军大帐前,望着城头飘扬的红巾军旗帜,眉头紧锁。

百万大军如铁桶般将高邮城围得水泄不通,箭矢如雨,擂鼓震天,城破只在旦夕之间,平定红巾军起义的曙光已在眼前。

可就在这决胜时刻,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如冰雹般砸来——一道,两道,三道……直至第十二道,每一道都盖着鲜红的玉玺,字字如刀:“脱脱贻误战机,即刻罢官,押解回京!”

帐外的亲兵捧着圣旨,双手颤抖,不敢抬头看主帅的脸。

脱脱接过圣旨,指尖抚过冰冷的绢帛,上面的墨迹洇着浮躁的笔锋,仿佛还带着大都宫城的脂粉气。

十二道圣旨叠在掌心,边角被驿站的快马颠簸得卷起毛边,竟比他手中那杆跟随多年的沥泉枪还要沉重。枪杆虽沉,握在手里能镇住千军万马;可这十二道圣旨,却像十二座山压下来,要将他半生功业碾成齑粉。

刹那间,他脑中轰然一响,那些年少时在汉儒老师吴直方的书斋里读过的《宋史》章节猛地翻涌上来。

昏黄的油灯下,老师吴直方指着“岳飞传”叹息的模样历历在目——那名将帅在朱仙镇大破金兵,金兀术已准备北逃,河北豪杰纷纷响应,只待大军北上便可收复中原。

可十二道金牌接踵而至,朱漆金字在暮色里泛着冷酷的光,像十二道催命符。

脱脱望着帐外漫天烽火,恍惚间竟与八百年前的朱仙镇重叠。岳飞接金牌时,是不是也如自己这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是不是也望着城头摇摇欲坠的敌旗,心口像是被无数马蹄反复践踏?他甚至能听见岳家军“还我河山”的呐喊,混着眼前元军“活捉张士诚”的嘶吼,在风中碎成一片呜咽。

他猛地跪倒在帐前,甲胄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渗出血迹。“臣死不足惜!”

他望着大都的方向,声音嘶哑如裂帛,泪水混着血水从眼角滚落,“可高邮一撤,贼寇必势大难制,恐天下大乱矣!”

风吹动他的战袍,猎猎作响,像是在为他的忠言悲泣,可这泣血之声,终究传不到千里之外的深宫。

而此刻的大都禁宫,“欢喜禅堂”里正弥漫着奇异的香气。

元顺帝半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身边围着几位轻纱裹身的“明妃”,吐蕃喇嘛手持金铃,在他耳边念念有词。案上的密宗法器泛着冷光,脱脱从前线送来的加急奏折,被随意地扔在角落,封漆都未曾拆开。

当太监低声禀报“脱脱已接旨罢兵”时,他正与“明妃”行着所谓的“智慧灌顶”,只是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知道了,别扰了朕的修行。”

脱脱被押解回京的那一日,高邮城外的元军大营炸开了锅。将领们拔剑击案,士兵们交头接耳,百万大军没了主心骨,如断了线的风筝。

红巾军领袖张士诚站在城头,望见元军阵脚大乱,当即挥剑下令:“杀出去!”城门轰然洞开,起义军如猛虎下山,元军瞬间溃散,军械、粮草丢得满地都是,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黄河两岸的流民见状,纷纷揭竿响应,红巾军的旗帜很快插遍了大江南北。

噩耗传到大都时,元顺帝正在观赏“十六天魔舞”。当舞姬旋转的身影突然被闯入的太监打断,他才惊觉宫外早已烽火连天。

朝堂上,奸臣们互相推诿罪责,哈麻甚至笑着劝慰:“陛下有佛法护佑,区区贼寇何足惧哉?”

可当起义军逼近徐州的消息传来,元顺帝终于慌了,他跌跌撞撞地冲出禅堂,想召集大臣议事,却发现御座旁的鎏金香炉里,还插着昨夜“双修”用的酥油灯。

他想再启用脱脱旧部,可那些将领或被构陷下狱,或早已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他想亲赴前线督战,却连调动京畿禁军的虎符,都被哈麻以“陛下龙体为重”的名义收走。

站在宫墙上眺望,城外的流民如潮水般涌来,哭喊声震耳欲聋,他这才看清,自己沉迷的“极乐”,早已成了隔绝现实的囚笼。

索性,他破罐子破摔。“十六天魔舞”的规模扩到了三十六人,舞姬的裙摆扫过积灰的奏章;“大欢喜法”的仪式愈发荒唐,连七十岁的老臣都被强召来“观礼”。

恍惚间,他想起脱脱还在时,曾力推的“开河变钞”。那时的自己,虽已显露怠惰,却还未完全沉溺,看着脱脱呈上的奏折,也曾有过一丝中兴的憧憬。

只是他那时太过天真,竟以为凭着几道圣旨、几项章程,就能扭转积弊——他根本没看清,大元的腐败早已烂到了骨子里,从中枢到地方,官吏们像一群饿狼,早已将朝廷的政令当成了分食的肥肉。

“开河变钞”起初本是挽救王朝的良策。那时黄河连年泛滥,河床淤塞,沿岸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漕运也因此受阻,京城粮草日渐短缺;同时,元朝的钞法早已败坏,纸币贬值如废纸,市场交易混乱不堪。

脱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力主两项举措:一是征调民夫开挖黄河新河道,疏通淤塞,让黄河重归故道,既能解除水患,又能恢复漕运;二是变更钞法,发行新钞,规范货币流通,缓解财政危机。

元顺帝起初对此大力支持,甚至亲自拨下内帑作为河工的饷银,以为这般“仁政”定能安抚民心,却没料到,那些银子刚出大都城门,就被层层克扣,到了河工手中时,只剩下可怜的几文钱,连半饱都填不饱。

开河工程启动后,征调的十五万民夫在酷日下劳作,官府发放的粮饷被层层克扣,监工的官吏如狼似虎,稍有懈怠便是鞭抽棍打。

民夫们忍饥挨饿,累死、病死的不计其数,尸体就扔在河道边,引来成群的乌鸦盘旋。百姓们怨声载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民谣悄然流传,红巾军的火种就此点燃。

而变钞更是雪上加霜,朝廷为了填补开河等工程的巨额开销,无节制地印制新钞,新钞刚发行时还能勉强流通,可没过多久就变得一文不值。

那些负责发行新钞的官吏,早已用旧钞兑换了大量物资,转眼就成了富甲一方的豪强,只剩下百姓拿着一麻袋废纸般的钞票,在米行前哭天抢地。

一石米的价格从几贯钞飙升到几十贯、上百贯,百姓拿着一麻袋钞票都换不来一顿饱饭,集市上只能以物换物,商业彻底瘫痪。许多家庭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加入起义军,反抗这个让他们活不下去的朝廷。

....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将大都的宫墙染得一片通红。

此时的元顺帝正在密室中进行所谓的“大欢喜法”修行,正是他自以为关键的时刻。他盘腿坐在铺着白狐裘的地毯上,身上那件紫蓝袈裟松松垮垮地敞着前襟,露出泛着油光的胸膛。周围的“明妃”们或跪或伏,鬓发散乱,脸上带着潮红。

元顺帝指尖捏着佛珠,眼神迷离地望着空中,脸上泛着痴迷的红晕,仿佛已臻“乐空不二”的境界。身旁的吐蕃喇嘛们也闭着眼,肥厚的嘴唇不停蠕动,嘴里念叨着晦涩的经文,铜铃般的佛珠串在掌心滚得飞快。

突然,密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木栓断裂的脆响刺破了虚假的宁静。

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靴子上沾着泥污,发髻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上满是惊恐,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皇…皇上!不好了!徐…徐达率领的吴军已经攻破通州,此刻正向着大都进军,离城只有几十里了!”

元顺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一个激灵,像是被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恐骤然收缩,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纸样的惨白。

“哗啦”一声,他攥在手里的佛珠串掉在地上,滚得满地都是。他粗暴地推开身边的“明妃”,那女子猝不及防撞在香炉上,银质的熏炉翻倒,燃着的檀香撒了一地,在地毯上烧出几个黑洞。“你说什么?”元顺帝的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住的猫,“通州…通州不是有孛罗帖木儿的一万大军吗?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攻破了?”

“守…守军溃败了!”内侍哭得涕泪横流,膝盖在地上磕出青肿,“吴军的火炮轰塌了城墙,孛罗将军…将军他战死了!小的们也是刚刚收到消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啊皇上!”

“孛罗也死了?”元顺帝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鎏金佛龛上,供桌上的玉佛摔在地上,裂成两半。他瘫坐在狐裘上,双手插进散乱的发髻里,眼神涣散地望着满地狼藉,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往日里那些“即身成佛”的妄念,此刻全变成了吴军的刀光剑影,在他脑子里乱劈乱砍。

旁边的喇嘛们也慌了神,有的手忙脚乱地捡佛珠,有的扒着门缝往外看,肥硕的身躯挤成一团,哪还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平章政事失列门带着几个侍卫闯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朝服,玉带歪斜地挂在腰间,脸上却不见平日的从容:“皇上,臣等已按先前的部署备好车马!”

他一把拉起瘫软的元顺帝,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三路出逃:东路让阳翟王率宗亲子弟走安定门,西路令御史大夫福寿护着太庙神主走西直门,皇上您带着皇后、太子和嫔妃们走健德门——那里的守军是咱们的心腹,臣已经让人备好了二十辆蒙着黑布的马车,此刻正在宫门外候着!”

元顺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身,袈裟从肩头滑落也顾不上捡:“对…对!先前说好的!”他突然想起半月前孛罗帖木儿还在时,曾逼着他在密议中画过押的出逃预案,当时只当是杞人忧天,没想到竟成了救命符。“快!快传太子来!让皇后带着玉玺和金册,别管那些没用的宝贝了!”他赤着脚往密室外面跑,踩在冰凉的金砖上,才发现自己连靴子都没穿。

失列门连忙让侍卫取来一双云纹锦靴,蹲下身想给元顺帝穿上,却被他一把推开:“来不及了!”元顺帝光着脚冲出暖阁,廊下的宫灯被他撞得摇晃,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他脚踝上还挂着喇嘛们系的红绸带,随着奔跑的动作胡乱摆动。

后宫里早已乱成一团。皇后答纳失里正指挥着宫女们往箱子里塞珠宝,听见动静掀帘出来,看见光着脚的元顺帝,惊得手里的凤钗掉在地上:“陛下这是…”

“别收拾了!”元顺帝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拖,“带着太子和玉玺,跟朕走!”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皇后的肉里,疼得对方直皱眉,却不敢作声。

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他还穿着天魔舞的戏服,绸衫上绣的金线在暮色里闪着光:“父皇,儿臣的琴还没拿…”

“命都要没了还拿琴!”元顺帝怒吼着给了他一巴掌,太子捂着脸愣在原地,眼里的痴迷被恐惧取代。

失列门上前来,半拉半劝地将太子拽着跟在后面。宫门外,二十辆黑布马车像蛰伏的野兽,停在宫墙的阴影里。

元顺帝被侍卫塞进最中间那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他看见远处的天际线亮起几点火光,像是吴军的探马已经摸到了城郊。车轴转动的吱呀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比密室里任何一次“修行”都要剧烈——那不是“大欢喜”,是穷途末路的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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