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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二年,上海的梅雨季像泡发的棉絮,把整座城裹得密不透风。霞飞路的梧桐叶沾着水汽,在青石板上拖出暗绿色的水痕,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樟木箱受潮的霉味,混着租界里洋行飘来的香水味、黄包车夫身上的汗味,熬成一锅黏稠的旧时光。“亨得利钟表铺”的铜招牌就悬在这片湿意里,绿锈沿着“亨得利”三个字的刻痕爬满边缘,风一吹,招牌下挂着的铜铃没发出该有的清脆,反倒像被什么重物拽着,拖出半声闷涩的“吱呀”,那声音太像老物件断气前的喘息,路过的黄包车夫总绕着走,说听着心里发毛。

陈叔推开铺门时,指腹蹭到了门板上的潮气,凉得像贴了块冰。他今年五十三,头发白了大半,总用根褪色的黑布带松松扎在脑后,额前垂着的几缕发丝沾了雨雾,贴在布满沟壑的额头上,把眼角的皱纹拉得更长。左手腕上戴着块瑞士怀表,表壳磨得发亮,表链是黄铜的,接口处补过两次锡焊,那是十年前他从静安寺旁的洋行淘来的,如今成了铺子里唯一走时永远精准的表。不是因为它质量有多好,是陈叔每天清晨都会对着东边的日头校准,分针压着时针,分秒不差,像在守着什么不能错的规矩。

铺子里的景象十年没变过。红木柜台擦得能映出人影,玻璃罩子里摆着各式钟表:有镶着珍珠母贝的女士腕表,表针细得像发丝;有带着黄铜齿轮的座钟,钟摆上雕着天使翅膀,只是翅膀上的金漆早剥落了,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像天使褪了羽;还有几座西洋挂钟,钟面上印着罗马数字,“9”和“Ⅻ”的漆皮翘了边,风一吹就簌簌掉渣。这些钟表大多是顾客送来修的,有的停了摆,有的走时慢了半拍,陈叔总能把它们修好——他修表的手艺是年轻时在苏州学的,师傅说他手指尖有“灵气”,能听懂齿轮说话的声音。

可只有陈叔自己知道,每天午夜过后,这些被他修好的钟表,都会在同一时刻停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齿轮。

这怪事是从半年前开始的,那天是阿明失踪三周年的日子。

阿明是陈叔唯一的儿子,比柜台里最精致的怀表还让他上心。阿明生在民国八年,出生那天陈叔刚好修好了一块德国老怀表,表针“滴答”跳的瞬间,阿明的哭声就响了,陈叔当时就笑,说这孩子跟钟表有缘。阿明长到十六岁,考进了圣约翰大学,穿起学生装,梳着整齐的分头,每次放学来铺子里,都会趴在柜台边看陈叔修表,手指戳着怀表的后盖问:“爹,这里面的齿轮怎么知道该转多少圈?”陈叔总笑着摸他的头:“它们有自己的规矩,就像人要走正路一样。”

可阿明后来走的路,陈叔没拦住。民国十九年的秋天,上海的学生运动闹得厉害,阿明天天跟着同学去街头演讲,穿的学生装被传单的油墨染得花花绿绿。陈叔劝过他,说“我们小老百姓,守着铺子过日子就好”,阿明却把胸脯挺得笔直:“爹,国要亡了,哪还有安稳日子过?”那天晚上,父子俩吵得很凶,阿明摔门走的时候,陈叔还没消气,没追上他说那句“注意安全”。

再见到阿明的消息,是巡捕房贴在霞飞路口的布告,上面写着“抓捕乱党分子”,配着模糊的照片,陈叔一眼就认出了阿明的学生装。他疯了似的往巡捕房跑,门口的印度巡捕用警棍拦住他,黑皮鞋踩在他的手背上,嘴里骂着“黄皮猪,滚远点”。陈叔爬起来再冲,又被打倒,手背上的血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像极了阿明小时候摔破膝盖流的血。后来他托了洋行的老主顾打听,那人只敢在茶馆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说:“人没了,巡捕房后院的墙根下,埋了不少……”

陈叔没找到阿明的尸体,只在阿明的书桌抽屉里,翻出了那块黄铜怀表——就是现在他天天午夜拿在手里的这块。怀表是阿明失踪前一天送给他的,说是在旧货市场淘来的,表壳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表盘里的指针早就停了,停在三点十五分。阿明当时笑着说:“爹,等我以后赚了钱,给你买块最好的怀表,让你走到哪儿都有准点。”可如今,这话成了再也没法兑现的诺言。

半年前的那天晚上,陈叔把自己关在铺子里,从柜台底下的樟木箱里翻出了这块怀表。樟木箱里还放着阿明的学生装,布料已经泛黄,领口处还留着一块墨水渍——是阿明第一次去演讲时蹭上的。陈叔把怀表放在煤油灯底下,灯光昏黄,照得怀表上的缠枝纹像活过来的藤蔓,缠着他的手指尖。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拆开怀表的后盖,齿轮上积了层薄薄的灰,是旧时光的灰。他用绒布一点点擦干净,又滴了几滴钟表油——那是他特意托人从瑞士带来的,说是能让齿轮走得更顺滑。可不管他怎么摆弄,指针就是纹丝不动,像被冻住了似的。

就在他准备放弃,把怀表放回木箱时,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不是梅雨季该有的暖湿风,是带着凉意的风,吹得煤油灯的火苗“突突”晃了晃。陈叔下意识地抬头看柜台里的钟表,心脏猛地一缩——所有钟表的指针,齐刷刷地停在了三点十五分。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些刚修好的座钟、挂钟、腕表,指针全都钉在三点十五分的位置,连他手腕上那块每天校准的瑞士怀表,也停在了三点十五分。更诡异的是,他手里那块阿明留下的怀表,突然发出了“滴答”声——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铺子里回荡,像有人在他耳边敲着小锤子,一下,又一下,敲得他太阳穴发疼。

从那天起,每天午夜三点十五分,铺子里的钟表都会集体停摆,阿明的怀表会准时发出“滴答”声。

陈叔试过把怀表锁在樟木箱里,还压上了阿明的学生装,可到了时间,“滴答”声还是会从箱子里传出来,隔着木板,声音更闷,像有人在里面敲门;他试过把怀表扔到黄浦江里,趁着涨潮的时候,看着怀表沉进浑浊的水里,可第二天清晨,他推开铺门,怀表就放在门槛上,表壳上还沾着江边的水汽,表盘里的指针依旧停在三点十五分;他甚至找过霞飞路上的道士,道士拿着桃木剑在铺子里舞了半天,临走前说“这是执念太深,我管不了”,收了钱就匆匆走了,连桃木剑都落在了铺子里。

日子久了,陈叔也不再害怕。他知道,这是阿明在找他,阿明有话要跟他说。每天午夜,他都会坐在煤油灯前,拿着阿明的怀表,一遍遍地拆,一遍遍地装,手指被镊子戳破了好几次,血滴在怀表的齿轮上,他也不擦,他想让阿明知道,爹在等他,爹在找他的消息。

七月的梅雨季,雨下得格外缠绵。这天晚上,雨又下了起来,雨点砸在铺子里的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小爪子在敲窗户。陈叔坐在柜台前,手里拿着阿明的怀表,刚用绒布擦完表壳,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布鞋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吱呀,吱呀”,跟阿明小时候在铺子里跑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的后背一下子僵了,手里的镊子“当啷”掉在柜台上。这半年来,巡捕房的人总来铺子里查问,说是有人举报他私藏“乱党物品”。那些人穿着黑色制服,腰间别着枪,翻遍了铺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连樟木箱里的学生装都拿出来抖了抖,每次都没找到什么,却总撂下一句“你最好老实点”。陈叔每次都应付过去,可他知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阿明的事,他们怕他查出什么。

他缓缓转过身,铺子里的煤油灯晃了晃,火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可墙上不止他一个影子——在他的影子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影子,穿着学生装,梳着整齐的分头,身形瘦高,跟阿明十八岁时一模一样。

陈叔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站起身,声音抖得像被风吹动的表链:“阿明?是你吗?阿明?”

影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了铺门的方向。陈叔顺着影子指的方向看去,铺门外的雨幕里,隐约能看到巡捕房的灯火——红色的灯笼挂在门口,在雨里晃着,像一只睁着的血眼,隔着雨雾,还能听到巡捕们喝酒划拳的声音,刺耳得很。

就在这时,他手里的怀表突然“滴答”声变得急促起来,不再是之前的一下一下,而是“滴答滴答滴答”,像在催着什么。陈叔低头看怀表,突然发现表盘上的缠枝纹开始发光——淡蓝色的光,很柔和,却能穿透煤油灯的昏黄,笼罩着怀表,在桌面上投下一圈圈光晕。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些发光的缠枝纹,竟然慢慢组成了一幅地图——线条很细,却能看清方向,起点是“亨得利钟表铺”,终点是“巡捕房后院废弃仓库”,还有一条虚线,沿着霞飞路,绕过后街的裁缝铺,通向仓库的后门。

他突然想起,阿明失踪前一个星期,曾在铺子里跟同学打电话。当时他在修表,没听清太多,只听到阿明说“巡捕房后院”“仓库”“藏了人”。他当时还问阿明怎么回事,阿明只含糊地说“跟同学做个调查”,没再多说。现在想来,阿明那时候就知道巡捕房在仓库里关了人,他是在查这件事,是在找证据。

难道阿明被关在了那个仓库里?难道阿明的死,跟那个仓库有关?陈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着怀表,表壳上的缠枝纹硌得他手心发疼,可他一点也没察觉。他抬头看墙上的影子,影子还在,依旧指着铺门的方向,像是在催他快些去,像是在说“爹,再晚就来不及了”。

陈叔抓起柜台上的油纸伞,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把螺丝刀——不是修表用的小螺丝刀,是他用来修柜台的大螺丝刀,铁柄上包着布,沉甸甸的。他把怀表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能感觉到怀表的“滴答”声,像阿明的心跳,在跟他一起着急。他不顾外面的大雨,拉开铺门就冲了出去。

雨太大了,油纸伞根本挡不住,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流,浇得陈叔浑身湿透。他的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每一步都溅起水花,裤脚很快就沾满了泥。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仓库,找阿明,救阿明。

霞飞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拉着空车的黄包车夫,躲在街边的屋檐下避雨。看到陈叔疯跑的样子,有人喊了句“陈老板,这么大雨去哪儿啊”,陈叔没回头,他怕一回头,就没勇气再往前跑了。

巡捕房离钟表铺不算远,也就两三条街的距离。陈叔绕到巡捕房的后院,那里有一道低矮的围墙,围墙边长满了杂草,草叶上挂着雨水,像在哭。他踩着杂草,抓住围墙顶的砖缝,用力往上爬,他年轻时爬过苏州的城墙,可现在老了,胳膊没力气,爬了两次都滑了下来,膝盖磕在砖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没放弃,第三次的时候,他用螺丝刀撬着砖缝,终于爬了上去,翻过围墙,跳进了后院。

后院里一片漆黑,只有仓库的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不是电灯,是煤油灯的光,昏昏暗暗的,像鬼火。陈叔猫着腰,贴着墙根,一步步向仓库走去。他的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周围的动静——巡捕房的人大多在前面的值班室里喝酒,后院没什么人,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吓人。

仓库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条缝里透出光,也透出一股味道——是霉味混着血腥味,很浓,很刺鼻,陈叔一闻就知道,那是血的味道,是阿明小时候摔破膝盖时,他闻到过的味道。他的心脏“咚咚”跳着,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声,在寂静的后院里,声音格外大。

陈叔停下来,屏住呼吸,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没有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怀里怀表的“滴答”声。他咬了咬牙,推开门,走了进去。

仓库里堆满了杂物,都是些破旧的桌椅、生锈的铁桶,还有几捆发霉的稻草。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了,陈叔捂着鼻子,借着微弱的光,仔细地搜索着。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角落,扫过每一堆杂物,心里在喊:阿明,你在哪儿?阿明,爹来了。

突然,他看到角落里有一个铁笼子,是那种装野兽的铁笼子,栏杆很粗,上面生满了锈,笼子上挂着一把大锁,锁上也锈迹斑斑。笼子里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块破旧的麻袋片,麻袋片上沾着黑红色的东西,是血。

陈叔的脚步顿住了,他的眼睛盯着那个笼子,盯着那个躺着的人,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他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伸出手,颤抖着,掀开了那块麻袋片。

麻袋片底下,是一张熟悉的脸——是阿明。阿明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干裂得像树皮,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点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学生装,只是学生装已经被血染红了,好多地方都破了,露出底下的伤口,伤口上结着黑痂,看着就让人心疼。

“阿明!阿明!”陈叔扑在铁笼子上,用力摇晃着栏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滴在阿明的脸上,“阿明,爹来了!爹来救你了!你醒醒,看看爹啊!”

阿明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神很浑浊,像蒙了一层雾。他看了看陈叔,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他虚弱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像羽毛:“爹……你来了……”

“我来了,阿明,我来了!”陈叔的手抓着栏杆,指节都捏白了,“爹这就救你出去,爹带了螺丝刀,我们现在就走,回家,回钟表铺,爹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爹,不用了……”阿明摇了摇头,他的头很沉,摇一下都很费力,“我已经不行了……他们把我关在这里,逼我说出其他同学的下落,我没说……他们就用鞭子抽我,用烙铁烫我……我疼,爹,我好疼……”

陈叔听着,心如刀绞。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滴在铁栏杆上,“吧嗒”一声,碎成了水花。他从怀里掏出螺丝刀,用力撬着铁笼子上的锁——锁太锈了,螺丝刀插进去,只能撬动一点点。他急得满头大汗,汗水混着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阿明,你再等等,爹马上就撬开了,马上就好……”陈叔的声音带着哭腔,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螺丝刀的铁柄硌得他手心发疼,可他一点也没察觉。

“爹,别撬了……”阿明抓住陈叔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冰,“听我说……怀表……怀表里有证据……”

陈叔愣住了,他看着阿明,等着他往下说。

“我在仓库里找到了他们杀害同学的照片……还有他们逼供的记录……我把这些东西藏在了怀表里……藏在了齿轮的缝隙里……”阿明的声音越来越轻,呼吸也越来越弱,“爹,你把证据交给报社……交给《申报》的记者……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罪行……让他们还我们一个清白……”

陈叔的手猛地一顿,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他这才明白,阿明为什么总在午夜让怀表发出“滴答”声,为什么要让影子指着巡捕房的方向——不是要他来救一个活着的儿子,是要他来替一群死去的学生,讨一个公道。他俯身抱住铁笼里的阿明,阿明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像一块被雨水泡久的木头,可陈叔还是紧紧抱着,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儿子,能让他再睁开眼,再喊一声“爹”。

“阿明,爹知道了,爹都知道了。”陈叔的声音哽咽着,泪水砸在阿明的学生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爹一定把证据交出去,一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你放心,啊?”

阿明的嘴角似乎又向上扬了扬,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陈叔抱着他,在冰冷的铁笼前坐了很久,直到仓库外传来巡捕的脚步声——是换岗的巡捕,嘴里哼着跑调的洋曲子,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叔猛地站起身,把阿明轻轻放回铁笼里,盖好麻袋片,又仔细理了理阿明额前的头发,像是怕儿子着凉。然后他捡起地上的螺丝刀,攥在手里,猫着腰,贴着仓库的墙壁,一步步向后门挪去。

后门的门轴生了锈,陈叔推开门时,尽量放轻动作,可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他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闪身出去,顺着后院的墙根,一路跑到围墙边。这次他爬得很快,膝盖上的伤口被砖缝蹭破,血渗出来,混着雨水,在围墙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他翻过围墙,落在外面的杂草丛里,顾不上拍掉身上的草屑,拔腿就往钟表铺的方向跑。

雨还在下,路上的积水更深了,陈叔的布鞋里灌满了水,每跑一步都“咕叽”响,可他不敢停。他知道,巡捕房的人随时可能发现仓库里的动静,他必须尽快回到铺子里,从怀表的齿轮里找出证据——那是阿明用命换来的东西,是无数个像阿明一样的学生,没能说出口的冤屈。

回到钟表铺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铺子里的钟表还停在三点十五分,煤油灯的火苗早就灭了,只剩下一点余温。陈叔冲进铺子,反手锁上门,把油纸伞扔在门口,快步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掏出怀表。怀表的表壳上沾了雨水和泥土,他用绒布小心翼翼地擦干净,然后拿出修表用的小镊子、放大镜,还有一盏新的煤油灯,点燃后,放在柜台的角落里,昏黄的灯光刚好照在怀表上。

他深吸一口气,用镊子轻轻撬开怀表的后盖。里面的齿轮和往常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只是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齿轮缝隙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是几张卷得极细的纸,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颜色是浅褐色的,像是用米浆粘在齿轮上的。陈叔的心脏“咚咚”跳着,他拿着放大镜,凑近怀表,用镊子的尖端,一点点把那些纸卷挑出来。

纸卷一共有三张,陈叔把它们放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一张是照片,照片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边缘有些磨损,可还是能看清上面的内容: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巡捕,围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里拿着鞭子,年轻人跪在地上,身上的学生装已经被血染红了,背景是仓库里的铁笼——那正是陈叔在仓库里看到的铁笼。第二张是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很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的,上面记着几个名字,还有日期,日期大多是民国十九年的秋天,正是阿明失踪的那段时间,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一个叉,旁边写着“已处决”“关仓库”“未招供”——那是巡捕房的审讯记录,是他们杀害学生的证据。第三张纸上,写着一个地址,还有一个名字:“《申报》,李记者,霞飞路45号”——阿明早就想好了,要把证据交给谁。

陈叔看着这三张纸,手指不停地颤抖。他仿佛看到了阿明在仓库里,趁着巡捕不注意,偷偷把这些纸卷进怀表的齿轮里,他的手一定很抖,因为害怕被发现,因为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把这些东西送出去。陈叔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油纸袋里,然后把油纸袋藏在柜台底下的樟木箱里,压在阿明的学生装下面,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巡捕房的人来搜查过很多次,都没注意到樟木箱的夹层,那是陈叔年轻时,特意让木匠做的,用来放贵重的钟表零件。

藏好证据后,陈叔才感觉到累。他坐在椅子上,靠在柜台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阿明的影子,阿明小时候趴在柜台边看他修表的样子,阿明穿着学生装,笑着说要给她买最好的怀表的样子,阿明在仓库里,奄奄一息,却还想着把证据藏好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这次不是悲伤,是愤怒,是心疼,是一种必须要完成儿子遗愿的决心。

他休息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的街道。雨已经停了,霞飞路上有了行人,黄包车夫拉着车,开始了一天的生意,洋行的伙计打开了门,把招牌挂了出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陈叔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的手里,握着能揭开真相的钥匙,他的心里,装着无数个学生的冤屈。

他锁好门,把油纸伞夹在胳膊下,手里攥着那个油纸袋,向霞飞路45号走去。《申报》的报社就在霞飞路的中段,离钟表铺不算远,可陈叔走得很慢。他怕遇到巡捕房的人,怕他们发现自己手里的东西,更怕自己走得太快,会错过什么——他想再看看这条阿明曾经走过的路,想再感受一下阿明曾经感受到的,这座城市的温度。

走到报社门口时,陈叔深吸了一口气。报社的门是敞开的,里面传来打字机的“哒哒”声,还有记者们交谈的声音。他走进去,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迎了上来,问他有什么事。陈叔拿出油纸袋,声音有些紧张:“我找……找李记者,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他。”

年轻人愣了一下,然后指了指里面的一个房间:“李记者在里面写稿子,你进去吧,敲下门就行。”

陈叔点点头,走到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很简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报纸和书籍。一个男人坐在桌子前,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手里拿着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看到陈叔,男人抬起头,笑了笑:“请问您是?”

“我是亨得利钟表铺的陈叔。”陈叔把油纸袋放在桌子上,“我有东西要给你,是关于……关于民国十九年,巡捕房抓学生的事。”

李记者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站起身,关上房间的门,然后拉过一把椅子,让陈叔坐下:“陈叔,您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叔把油纸袋打开,拿出里面的三张纸,递给李记者:“这是我儿子阿明留下的,他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民国十九年参加学生运动,被巡捕房抓走了,关在他们后院的仓库里,后来……后来就没了。这些是他藏在怀表里的证据,有照片,有审讯记录,还有……还有很多学生的名字。”

李记者接过纸,仔细地看着。越看,他的脸色越凝重,手指捏着纸的边缘,指节都泛白了。看完后,他抬起头,看着陈叔,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同情:“陈叔,谢谢您,谢谢您愿意把这些东西交给我。这些证据太重要了,它们能揭开巡捕房的罪行,能还那些学生一个清白。”

“我只希望,能让更多人知道真相,能让那些杀害学生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陈叔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儿子……我儿子到死,都在想着这些事。”

李记者点点头,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陈叔,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把这些内容刊登在报纸上。只是……巡捕房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您最近一定要小心,尽量不要出门,要是有什么事,就来报社找我。”

陈叔站起身,向李记者鞠了一躬:“谢谢你,李记者,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李记者扶住陈叔,“您慢走,我就不送您了,我得赶紧把这些内容整理出来。”

陈叔走出报社,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沿着霞飞路往回走,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阿明小时候,总喜欢在梧桐树下追着光斑跑,笑得像个傻子。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没有巡捕房的警棍,没有学生运动的鲜血,只有钟表铺里的“滴答”声,和儿子的笑声。

回到钟表铺时,已经是中午了。陈叔推开铺门,刚走进去,就看到柜台前站着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巡捕——是之前常来搜查的那两个,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腰间都别着枪。

高个子巡捕看到陈叔,冷笑一声:“陈老板,去哪儿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陈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装镇定:“没去哪儿,就是出去买了点东西。”

“买东西?”矮个子巡捕走到柜台前,手在玻璃罩上敲了敲,“我们接到举报,说你私藏反贼的物品,今天我们来,是要彻底搜查一遍,你最好老实点,别想着藏东西。”

说完,两个巡捕就开始在铺子里翻找起来。高个子巡捕打开了柜台的抽屉,把里面的钟表零件扔了一地;矮个子巡捕走到樟木箱前,蹲下身,试图打开箱子。陈叔的手心全是汗,他知道,樟木箱的夹层里藏着证据的油纸袋,虽然李记者已经拿走了证据,可油纸袋上还留着阿明的气息,他不想让这些人碰阿明的东西。

“你们别太过分了!”陈叔走上前,拦住矮个子巡捕,“我铺子里都是修表的东西,没有什么反贼的物品,你们已经搜查过很多次了,还不够吗?”

“怎么?想拦着我们?”高个子巡捕走过来,一把推开陈叔,陈叔没站稳,摔在地上,膝盖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告诉你,我们是巡捕房的人,想搜查哪里就搜查哪里,你一个小老百姓,还敢反抗?”

矮个子巡捕趁机打开了樟木箱,把里面的学生装和怀表扔了出来。怀表掉在地上,表壳摔开了,齿轮散了一地。陈叔看着地上的怀表,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那是阿明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是他每天午夜都会拿在手里的怀表,现在却被这些人摔得粉碎。

“你们……你们这群畜生!”陈叔从地上爬起来,冲向矮个子巡捕,想要夺回怀表。可高个子巡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墙上,用警棍指着他的头:“再敢动一下,我就打死你!”

就在这时,铺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李记者,还有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相机,冲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李记者走到高个子巡捕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私闯民宅,殴打百姓,还有没有王法?”

高个子巡捕看到李记者,脸色变了变:“李记者,这是我们巡捕房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巡捕房的事?”李记者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照片,举起来,“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你们在仓库里殴打学生的照片,这是你们的审讯记录,上面还有你们的名字!这些内容,明天就会刊登在《申报》上,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你们的罪行!”

两个巡捕看到照片和审讯记录,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高个子巡捕想抢过照片,可李记者身边的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在地上。“你们还想动手?”那个男人拿出一个证件,“我们是租界工部局的,接到举报,说你们滥用职权,杀害学生,现在,跟我们走一趟吧。”

高个子巡捕和矮个子巡捕再也没有之前的嚣张,他们瘫在地上,嘴里不停地说着“不是我们干的”“是上面让我们做的”,可没有人相信他们。工部局的人把他们押走了,临走前,李记者走到陈叔身边,扶起他:“陈叔,您没事吧?”

陈叔摇了摇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怀表零件。齿轮散了一地,有些已经摔变形了,表壳也裂了一道缝。他把零件一个个捡起来,放在手心,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怀表……我的怀表……”

“陈叔,别难过,”李记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帮您找最好的修表师傅,把怀表修好。而且,明天报纸刊登了真相,那些死去的学生,就能安息了。”

陈叔抬起头,看着李记者,眼里含着泪水,却笑了:“好,好……阿明,阿明终于可以安息了。”

第二天,《申报》刊登了巡捕房杀害学生的真相,附上了照片和审讯记录。消息一出,上海的市民都愤怒了,纷纷上街游行,要求租界当局严惩凶手,还学生们一个公道。租界当局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巡捕房进行彻底调查,那些参与杀害学生的巡捕,还有背后指使的官员,都被抓了起来,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陈叔的钟表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天,他都会坐在柜台前,修表,卖表,偶尔会有顾客问起他手腕上的瑞士怀表,他会笑着说:“这是我儿子送我的,走时很准。”

只是,他再也没有在午夜听到过钟表集体停摆的声音,阿明的怀表,被李记者找的修表师傅修好了,虽然表壳上还有一道淡淡的裂痕,可指针终于开始走动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在铺子里回荡着,像阿明的笑声,像阿明在说:“爹,我做到了,我们都清白了。”

梅雨季过去了,上海的天气变得晴朗起来。陈叔每天清晨,都会把阿明的怀表拿出来,对着太阳校准,分针压着时针,分秒不差。他知道,阿明一直都在,在他的身边,在钟表铺的每一个角落里,看着他,看着这座城市,慢慢变得温暖,变得光明。

有时候,晚上关铺门时,陈叔会站在门口,看着霞飞路的灯火,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那些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笑着走过街头。他会想起阿明,如果阿明还活着,应该也会像他们一样,笑着,闹着,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这座城市的未来,努力着。

他掏出怀里的怀表,轻轻放在耳边,听着“滴答”的声音,心里很平静。他知道,阿明的愿望实现了,那些像阿明一样的学生,他们的冤屈被洗清了,他们的精神,会永远留在这座城市里,留在每一个追求正义和光明的人心里。

钟表铺的铜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绿锈被阳光晒得褪去了一些,露出底下金黄的铜色。风一吹,招牌下的铜铃终于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叮铃,叮铃”,像一首欢快的歌,在霞飞路上回荡着,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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