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暖搬进5号楼16层那天,是个阴雨天。
初秋的雨丝又细又密,裹着潮湿的凉意往人骨头缝里钻。搬家公司的工人把最后一个纸箱扛进楼道时,忍不住抱怨了句:“姐,您这十六楼没电梯,下次搬东西可得遭老罪了。”秦暖笑着递过两瓶矿泉水,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才勉强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发慌。
这栋楼是老城区的回迁房,墙皮斑驳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楼道里的声控灯装在天花板角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跺脚时亮得慢吞吞,光线昏黄得像隔了层毛玻璃。她掏出钥匙开门时,听见隔壁1602的门“吱呀”响了一声,探出个白发老太太的脑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纸箱,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又缩了回去。那眼神太奇怪了,像含着点担忧,又像藏着点别的什么,看得秦暖后颈一阵发麻。
收拾完东西已是傍晚,窗外的雨还没停,天色暗得早,房间里开着灯,暖黄色的光线却照不亮墙角的阴影。秦暖煮了碗泡面,坐在餐桌前吃的时候,总觉得客厅里有脚步声,轻轻的,从阳台那边飘过来,又消失在卧室门口。她放下筷子往阳台看,推拉门关得严严实实,窗帘拉到一半,雨丝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肯定是太累了。”她揉了揉太阳穴,把那点异样归结为搬家后的疲惫。
她第一次听见那声音,是搬来的第三个晚上。
那天公司加班,秦暖走出写字楼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雨停了,夜风裹着湿冷的雾气往衣领里钻,她裹紧外套,快步走进5号楼的单元门。楼道里静得可怕,只有她的高跟鞋踩在台阶上的声音,“噔噔噔”地响,每响一下,声控灯就亮一阵,然后又慢慢暗下去。
爬到三楼转角时,她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不是声控灯的电流声,也不是谁家空调外机的轰鸣,是个小孩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含着颗融化的水果糖,又带着点说不出的飘忽:“1……”
秦暖的脚步瞬间顿住。
声控灯恰好在这时暗下去,楼道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在台阶上描出一道模糊的白边。那声音消失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胸腔,震得耳膜发疼。她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尖把布料掐出几道白印,喉咙发紧,连呼吸都放轻了。
“听错了吧?”她喃喃自语,抬手揉了揉耳朵。最近项目忙,天天加班到半夜,说不定是出现幻听了。她深吸一口气,跺了跺脚,声控灯“嗡”地亮了。光线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个扭曲的怪物。台阶上落着一层薄灰,没有任何脚印,连风吹过的痕迹都没有。
她继续往上爬,四楼,五楼,六楼……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心里总觉得发毛,像有什么东西跟在身后,凉飕飕的气息贴在后背。爬到十六楼时,她掏出钥匙的手都在抖,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开门前,她忍不住回头往楼梯口望了一眼——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声控灯慢慢暗下去的光晕。
防盗门关上的瞬间,秦暖靠在门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衬衫上,冰凉刺骨。那天晚上,她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总觉得耳边有个小孩在数数,从1开始,一声声往上跳,“1……2……3……”那声音就在枕头边,可睁开眼,房间里只有台灯昏黄的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一点风声都听不见。
第二天晚上,夜幕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建筑,一片静谧。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与前一天晚上如出一辙。秦暖像往常一样,踩着楼梯的台阶,缓缓地走向二楼。
当她的脚踏上二楼的第一级台阶时,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禁想起昨晚那诡异的声音,心中有些忐忑。然而,她还是强作镇定,继续向上走去。
就在她即将踏上二楼的最后一级台阶时,突然间,楼下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那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数着数:“1……2……”
秦暖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从黑暗的深渊中传来的。她紧张地竖起耳朵,试图分辨出这声音的来源,但周围只有一片死寂。
这次她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是从一楼楼梯口传上来的,慢悠悠的,每数一个数,都间隔两三秒,像是在故意等什么,又像是在一步一步往上走。她猛地停住脚,屏住呼吸往下听,指尖攥着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晚上十点十五分,信号格满格,可她却不知道该打给谁——说自己在老楼道里听见小孩数数?同事会觉得她神经病,父母又远在外地,说了只会让他们担心。
“3……4……”
声音继续往上飘,轻飘飘的,却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秦暖的后背渗出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脚后跟撞到台阶边缘,差点摔倒。声控灯暗了,她不敢跺脚,怕惊扰了那声音,只能在黑暗里僵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楼下的方向,连大气都不敢喘。
“5……6……”
声音越来越近了,好像那小孩正一级一级往上爬,每数一个数,就离她近一步。秦暖的心脏缩成一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楼道里的温度好像降了好几度,凉飕飕的风从楼下吹上来,带着点淡淡的霉味,钻进衣领里。她终于忍不住,猛地跺了跺脚,声控灯“唰”地亮了,从一楼到二楼的台阶全暴露在光线里,空无一人,只有墙面上剥落的墙皮,像一张张裂开的嘴。
可那声音还在继续:“7……”
秦暖再也撑不住了,拔腿就往楼上跑。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噔噔噔”的急促声响,和那数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场诡异的追逐。她不敢回头,只觉得那声音就在身后,离自己越来越近,“8……9……10……”每数一个数,她的心脏就往嗓子眼跳一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到家,赶紧关门。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里像塞了团棉花,喘得厉害。冲到十六楼门口时,她的手都在抖,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防盗门“砰”地关上的瞬间,她听见楼道里的声音还在往上数:“11……12……”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手背上,冰凉一片。
过了几分钟,那声音数到“16”,突然停了,像被人掐断了喉咙,没有任何预兆,楼道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秦暖靠在门后,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浑身发抖。她知道,这不是幻听,也不是太累产生的错觉,那声音真实存在,就在这栋楼的楼道里,每天晚上,都会从一楼开始,数到十六楼,然后消失。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那小孩的倒数声成了秦暖的噩梦。
每天晚上十点左右,只要她走进5号楼的楼道,那声音就会准时响起。她试过提前回家,七点、八点、九点,楼道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路过的邻居,打招呼时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正常;她也试过绕到小区后门,从另一个单元楼的楼梯走,可走到十五楼时,还是能听见那声音从自己家所在的单元楼传过来,“14……15……16……”然后准时消失;她甚至在周末白天试过爬楼梯,从一楼到十六楼,来来回回走了三趟,楼道里只有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斑,没有任何异样,可一到晚上,那声音就像准时报到的幽灵,从不缺席。
她开始失眠,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不敢闭,生怕一闭眼就听见那数数的声音。黑眼圈越来越重,眼下的乌青像涂了墨,上班时精神恍惚,好几次在会议上走神,被领导点名批评。同事李姐看出她状态不对,午饭时拉着她问:“暖暖,你最近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秦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该怎么说?说自己住的楼道里有个看不见的小孩,每天晚上都在数数?
她只能强扯出个笑容,摇摇头:“没事,就是最近项目忙,没睡好。”
李姐叹了口气,给她夹了块排骨:“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实在不行就请假休息两天,别硬撑。”秦暖点点头,低头扒着饭,味同嚼蜡。她不敢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怕被当成疯子,更怕那东西会因为她的“泄密”而变本加厉,她总觉得,那声音好像能感知到她的存在,每次她跑的时候,那声音就会变快,每次她停下,那声音也会慢下来。
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暖开始留意5号楼的住户。
每天早上出门,她都会特意早走十分钟,在楼道里慢悠悠地往下走,观察每一层的住户。一楼住的是张奶奶,独居,每天早上都会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择菜,看见秦暖就会笑着打招呼,眼神和蔼;二楼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刚结婚没多久,每天早上都能听见他们拌嘴的声音,热热闹闹的;三楼住的是个刚毕业的男生,每天背着电脑包匆匆忙忙地出门,偶尔会跟秦暖点头示意;四楼到十五楼,大多是老人或者上班族,她没见过有小孩——没有谁家的门口挂着儿童鞋,也没有听见谁家传来小孩的哭闹声或笑声。
十六楼只有两户,1602住的就是那天搬进来时看见的白发老太太,姓王,秦暖后来跟她打过几次招呼,老太太话不多,总是笑着点点头,眼神却总带着点说不清的落寞。有一次秦暖下班回家,看见王老太太站在十六楼的楼梯口,望着楼下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她走过去问:“王奶奶,您在这儿干嘛呢?”老太太吓了一跳,转过身,拍了拍胸口:“没、没干嘛,就是出来透透气。”秦暖还想再问,老太太却摆摆手,走进了1602,关门时,秦暖好像听见她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带着点说不出的悲伤。
秦暖开始怀疑,这栋楼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她在网上搜“5号楼 老城区 怪事”,跳出来的全是无关的信息,没有任何有用的内容。直到她找到一个快要废弃的小区论坛,论坛里的帖子大多是五六年前的,最新的一条也停留在两年前。她一页一页地翻,手指在鼠标上滑动,眼睛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任何线索。
翻到第三页时,她看见了一个标题:【5号楼楼梯间,那个小孩……】
发帖时间是三年前,楼主的Id是一串乱码,内容很短:“今天路过5号楼的楼梯间,听见有小孩在数数,从1到16,然后就没声音了。有人知道怎么回事吗?三年前不是有个五岁的小男孩摔死在十六楼的楼梯口吗?会不会是……”
帖子下面的回复寥寥无几,只有三条。
第一条是:“楼主别吓人了,我就住5号楼,怎么没听见?肯定是你听错了。”
第二条是:“我知道那个小孩,好像是跟奶奶住在一起,那天奶奶去买菜,他自己在楼梯间玩,不小心摔下去了,唉,太可怜了。”
第三条是:“别造谣了,小心被找上门,这种事不能乱讲。”
秦暖的手指僵在鼠标上,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五岁的小男孩,摔死在十六楼的楼梯口,数数从1到16……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她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红色的运动鞋,在楼梯间里跑上跑下,然后脚下一滑,从十六楼的台阶上滚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那天晚上,秦暖回家时,特意在十六楼的楼梯口停了下来。声控灯亮着,她蹲下身,仔细地看着台阶的边缘——没有任何痕迹,只有一层薄灰,和其他楼层的台阶没什么两样。可她还是觉得冷,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从那天起,秦暖每天晚上回家,都会在帆布包里揣一把水果刀,刀身不大,却很锋利,是她特意在超市买的。楼道里的倒数声依旧准时响起,她不再跑,也不再害怕得发抖,只是握紧了包里的刀,一步一步往上走,听着那声音从楼下往上数,“1……2……3……”每数一个数,她就抬头往楼上看一眼,好像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前面的台阶上慢慢走。
她试过在声音数到“10”的时候,轻轻打开一道门缝。冷风“呼”地灌进来,她看见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空荡荡的,只有台阶上落着的灰尘,没有任何脚印,也没有任何身影。可那声音还在继续:“11……12……”她赶紧关上门,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手里的刀握得太紧,指节都泛了白。
她也试过在晚上十点的时候,趴在猫眼上往外看。楼道里的声控灯暗着,猫眼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数数的声音,从楼下慢悠悠地往上飘,“1……2……3……”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放松。
王老太太好像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有一次秦暖早上出门,看见王老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看见她就走过来,把布包递给她:“姑娘,这是我自己缝的平安符,你拿着,保平安。”秦暖愣了一下,接过布包,里面是个小小的香囊,闻起来有淡淡的艾草味。“谢谢您,王奶奶。”她低声说。老太太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晚上回家,要是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别害怕,也别理它,赶紧回家关门就好。”
秦暖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猛地一跳,她惊愕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老太太身上,嘴唇微微颤抖着,艰难地问道:“王奶奶,您……您也听见了?”
老太太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中透露出无尽的悲伤和无奈:“三年前,那孩子就摔在这儿……”她缓缓地抬起手,指向十六楼的楼梯口,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那个可怕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好多人围在那里,我心里一紧,赶紧挤进去看。结果,就看到那孩子躺在地上,他妈妈哭得几乎要昏过去了……”老太太的声音渐渐低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从那以后,有时候晚上,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能听见他数数的声音,从1到16,跟他以前玩的时候一模一样。”
秦暖的喉咙有些发干,她咽了口唾沫,轻声问道:“他以前也喜欢数数吗?”
“是啊,”老太太点点头,眼神里满是落寞,“那孩子叫小远,跟他奶奶住在一起,就住在十二楼。他最喜欢在楼梯间里玩,从一楼数到十六楼,再从十六楼数到一楼,每次数完都要跑到我家门口,跟我说‘奶奶,我数得对不对’……”
秦暖攥着手里的平安符,心里酸酸的。原来那个数数的声音,是一个想念奶奶的小孩,在重复自己以前最喜欢的游戏。
“那他奶奶呢?”秦暖问。
“孩子走了以后,他奶奶就搬走了,”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是不敢再住这儿了,一看见楼梯间就想起孩子……唉,可怜啊。”
从那天起,秦暖听见那数数的声音时,不再那么害怕了。她知道,那是小远在找奶奶,在重复自己以前的游戏。她会放慢脚步,在心里跟着小远一起数:“1……2……3……”直到数到16,听见那声音消失,她才掏出钥匙开门,心里默默地说:“小远,晚安。”
她以为这诡异却温柔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天加班到凌晨一点。
那天公司有个紧急项目,客户要求第二天早上就要方案,整个部门的人都留下来加班。秦暖忙到凌晨一点多才下班,走出写字楼时,外面刮着大风,把路边的树吹得“哗哗”响,路灯昏黄,把树影拉得奇形怪状,像一个个站在路边的人。
她打了辆出租车,到小区门口时,司机师傅看了看5号楼,皱了皱眉:“姑娘,这楼看着有点老啊,晚上走楼梯不安全,你一个人可得小心点。”秦暖笑了笑:“没事,我都住习惯了。”
付了钱,她走进小区。深夜的小区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自己的脚步声。走到5号楼楼下,她犹豫了一下——以前都是晚上十点左右回来,从没这么晚过,不知道小远还会不会在楼道里数数。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单元楼的门。
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声控灯似乎也失去了作用,无论她怎样跺脚,都没有丝毫反应。黑暗如墨,让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轻触屏幕,手机屏幕瞬间亮起,发出一道明亮的光柱。她将光柱对准脚下的台阶,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
光柱在台阶上摇曳,照亮了那斑驳的墙面和落满灰尘的台阶。墙面上的划痕在光柱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是被什么凶猛的野兽抓过一样。这些划痕深深浅浅,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墙皮,让人不禁好奇它们是如何形成的。
她攥紧了帆布包里的水果刀,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往上爬。
爬到五楼时,她听见了那声音。
不是从一楼开始数的,而是直接从“5”开始:“5……”
秦暖的脚步瞬间僵住了。
手电筒的光柱晃了晃,照在空荡荡的楼梯间里。那声音就在身边,好像小远就站在她旁边,踮着脚,在她耳边数数,声音比平时更清晰,也更冷,带着点说不出的急切。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后背的冷汗像水流一样往下淌,顺着衬衫的褶皱滑进裤腰,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5……”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不再是之前慢悠悠的节奏,反而带着点执拗的停顿,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听见。秦暖的手指死死攥着手机,手电筒的光柱抖得厉害,在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那些斑驳的墙皮和划痕在光影里活了过来,像一张张扭曲的脸,正盯着她看。
她不敢回头,也不敢说话,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喉咙发紧得像塞了团棉花。以前晚上十点听见这声音时,虽然害怕,却总觉得隔着一层距离,可现在,这声音近得仿佛能看见小远呼出的白气,凉丝丝地贴在她的耳廓上。
“6……”
声音往上走了一级,就在她头顶上方的台阶处。秦暖能清晰地听见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像是小孩的衣角蹭过斑驳的墙面,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旧玩具的霉味,混着楼道里的灰尘味,钻进她的鼻子里。她猛地抬起头,手电筒的光柱直直照向六级台阶的位置——空的,只有落满灰尘的台阶,和墙面上一道新添的、指甲刮过的痕迹。
可那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7……”
秦暖咬着牙,终于挪动了脚步。她不敢往上跑,怕惊动了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只能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慢慢往上爬。每走一步,她都能感觉到身后有个小小的身影跟着,那身影的呼吸声越来越近,细细的,带着点冷意,吹在她的后颈上,让她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8……”
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八级台阶的角落,她看见一团小小的、灰色的东西缩在那里。她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那团东西——是一只被丢弃的布偶熊,耳朵掉了一只,身上沾满了灰尘,眼睛是两颗掉漆的纽扣,正“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只布偶熊的姿势,像是在朝着楼下的方向招手,仿佛在邀请什么东西上来。
秦暖的胃里一阵翻腾,她赶紧移开视线,加快了脚步。
“9……10……”
声音越来越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在数。她能感觉到那只看不见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帆布包带子,冰凉的触感像一块冰,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的手一抖,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光柱晃过楼梯扶手时,她看见扶手上多了一道小小的手印——不是灰尘被蹭掉的印子,而是像潮湿的手按上去的,淡淡的,却清晰可见。
那是小孩的手印。
秦暖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再也顾不上害怕,拔腿就往楼上跑,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噔噔噔”的急促声响,和那数数的声音撞在一起,像一场混乱的追逐。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肺里像要炸开一样,可她不敢停,只觉得身后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那股冰冷的气息已经缠上了她的手腕,轻轻的,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
“11……12……13……”
每数一个数,她就觉得手腕上的力气重一分,像是有人在拉着她往回走。她回头看了一眼,手电筒的光柱里什么都没有,可手腕上的触感却真实得可怕,凉得像冰,却又带着点微弱的温度,像是活人的手。
“14……”
到十四楼了。秦暖的腿已经开始发软,她扶着楼梯扶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扶手上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瞬间清醒——她不能停,还有两层,只要到了十六楼,打开门,就能躲进去了。
她甩开手腕上那股无形的力量,继续往上跑。
“15……”
声音落在了十五楼的台阶上。秦暖的手已经摸到了十六楼的扶手,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她抬起脚,正要往十六楼的台阶上迈,突然觉得脚踝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她低下头,手电筒的光柱照向脚踝——什么都没有,可那股力量却越来越大,像是有人蹲在地上,用小手紧紧抱着她的脚踝,想把她往下拉。她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赶紧用手抓住扶手,用力往上挣。
“16……”
就在她挣脱脚踝上那股力量的瞬间,那声音数到了“16”。
和往常一样,声音突然消失了,连带着那股冰冷的气息和无形的力量,也一起不见了。
秦暖瘫靠在十六楼的楼梯扶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冰凉刺骨。她看着空荡荡的楼梯间,心脏还在“咚咚”地狂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缓了好几分钟,才慢慢直起身体,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家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她的手还在抖,好几次钥匙都没对准锁孔。就在钥匙终于插进锁孔,快要转动的瞬间——
“咚咚咚。”
敲门声。
轻轻的,三下,像是小孩用小拳头敲的,落在她的防盗门上,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狠狠砸在秦暖的心上。
秦暖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她的家在十六楼,楼道里只有她和1602的王奶奶两户。王奶奶年纪大了,每天晚上八点就睡了,这个时间,凌晨一点多,谁会来敲门?
她慢慢转过身,手电筒的光柱照向家门口。防盗门紧闭着,门把手上挂着王奶奶给她的平安符,红色的布料在光柱里微微晃动,像是被风吹的,可楼道里明明没有风。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还是轻轻的三下,带着点执拗的坚持,像是在提醒她:我在这里。
秦暖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她慢慢走到门边,眼睛凑到猫眼上。
猫眼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皱了皱眉,把眼睛贴得更紧了些。还是漆黑,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又像是猫眼突然坏了。她想起以前晚上趴在猫眼上看时,虽然暗,却能看见楼道里模糊的光影,可现在,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难道是猫眼被灰尘挡住了?”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伸手想擦一擦猫眼外的玻璃,可手刚碰到门板,敲门声又响了。
“咚咚咚。”
这一次,声音比前两次更轻,却更清晰,像是敲门的人离门更近了。
秦暖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猛地收回手,死死盯着猫眼,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光从猫眼下方透了进来。那光很淡,像是手机屏幕的光,又像是月光,在漆黑的猫眼外,描出一道小小的亮边。
她下意识地往下看——
有一双小鞋。
红色的,带白色鞋带的运动鞋,鞋头有点脏,鞋边蹭着点灰,鞋码很小,像是五岁小孩穿的。鞋尖正对着门,鞋跟微微踮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有个小孩正踮着脚,努力够着门把,手指还差一点就能碰到冰凉的金属。
秦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她看不见小孩的身体,看不见小孩的头,甚至看不见小孩的手,只有一双踮起来的小鞋,静静地立在门外,像是悬浮在半空中,又像是有个透明的小孩穿着它,正站在她的家门口。
楼道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咚咚”地撞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发疼。她想起王奶奶说的话,想起那个摔死在十六楼楼梯口的小孩小远,想起论坛里说的“五岁男孩”——这双鞋,会不会就是小远的?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还是三下,轻轻的,却带着点委屈,像是在问她:为什么不开门?
秦暖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楼梯扶手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这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门外的敲门声瞬间停了。
她死死地盯着猫眼,那双小鞋还在,踮着脚,保持着够门把的姿势,像是在等她开门,又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离开。
过了几分钟,那双小鞋慢慢放了下来,鞋跟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秦暖的耳朵里。然后,小鞋开始往后退,一步,两步,每退一步,就离门远一点,鞋尖始终朝着她的门,像是舍不得离开。
秦暖的眼睛死死盯着猫眼,看着那双小鞋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十六楼的楼梯口,然后,突然消失了。
不是慢慢隐去,而是像被人一下子拽走了似的,瞬间就没了踪影,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秦暖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浑身发抖。她看着空荡荡的猫眼,耳朵里突然响起了小孩的笑声,“嘻嘻嘻”的,很轻,却很清晰,飘在楼道里,从门口往楼梯口飘,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那笑声里没有恶意,只有单纯的快乐,像是小孩找到了好玩的东西,又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心愿。
秦暖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楼道里开始有了早起老人的脚步声,她才慢慢挣扎着站起来。掏出钥匙,手抖了好几次,才终于打开了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她没有开灯,直接冲到卧室,钻进被子里,蒙住头,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她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就会看见那双红色的小鞋,踮着脚,够着门把,还会听见那轻轻的敲门声和小孩的笑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5号楼的楼道里。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红色的运动鞋,在楼梯间里跑上跑下,嘴里数着“1……2……3……”,跑到十六楼时,那身影停下来,转过身,朝着她笑。那是个很可爱的小孩,圆圆的脸,大眼睛,嘴角带着两个小小的梨涡。
“姐姐,你看见我的奶奶了吗?”小孩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委屈,“我数到16,就能找到奶奶了,可是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秦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变淡,最后消失在楼道里。
她猛地睁开眼,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斑。她摸了摸脸上,全是眼泪。
那天早上,秦暖没有去上班,她给领导发了条信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请假两天。然后,她拨通了中介的电话,语气急促地说:“我要退租,现在就退,今天就能搬走。”
中介在电话里愣了一下,劝她:“姑娘,你才住了一个月,现在退租押金不退的,而且你这时候找房子也不好找啊。”
“押金我不要了,”秦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必须今天搬走,这房子我住不了了。”
中介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同意了。
挂了电话,秦暖开始收拾东西。她不敢再看猫眼,也不敢靠近门口,收拾东西时,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生怕再听见敲门声。她把所有东西都塞进箱子里,动作快得像在逃,连王奶奶给她的平安符,都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塞进了口袋里。
收拾到一半时,门铃响了。
秦暖的身体瞬间僵住,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她盯着门口,心脏狂跳,不敢去开门。
“暖暖,是我。”门外传来王奶奶的声音,带着点担忧,“你今天没上班,是不是不舒服啊?我熬了点小米粥,给你端上来了。”
秦暖松了口气,走到门边,隔着门说:“王奶奶,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休息一下。粥谢谢您,您放门口吧,我等会儿拿。”
“哎,好,”王奶奶的声音顿了顿,又说,“暖暖,是不是昨晚听见什么了?”
秦暖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哽咽着说:“王奶奶,我看见小远的鞋了,他敲我的门……”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传来王奶奶轻轻的叹息声:“那孩子,是想找奶奶了。三年前他走的时候,就穿着那双红色的运动鞋,他奶奶说,那是他最喜欢的鞋……”
秦暖靠在门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暖暖,你要是害怕,就赶紧搬走吧,”王奶奶的声音带着点心疼,“这孩子没坏心眼,就是太想奶奶了,可他这样,总让你害怕也不是办法。”
“嗯,我今天就搬走。”秦暖说。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王奶奶离开的脚步声。秦暖打开门,看见门口放着一个保温桶,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王奶奶歪歪扭扭的字:“暖暖,平安符你带着,别丢了,祝你以后平平安安的。”
秦暖拿起保温桶,眼泪又掉了下来。
搬家公司的工人中午就到了。他们把箱子扛下楼时,秦暖特意看了一眼十六楼的楼梯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落满灰尘的台阶,和墙面上那道指甲刮过的痕迹。她又看了一眼1602的门,门紧闭着,不知道王奶奶是不是在里面。
她没有跟王奶奶告别,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也怕再听见那数数的声音。
坐在搬家公司的车上,秦暖回头望了一眼5号楼。十六楼的窗户紧闭着,阳光照在墙面上,把斑驳的墙皮照得格外明显。她不知道小远还会不会在楼道里数数,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奶奶,也不知道那双红色的小鞋,会不会再出现在别人的家门口。
从那以后,秦暖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区。她换了工作,搬去了一个有电梯的新小区,小区里有很多小孩,每天都能听见他们的笑声和打闹声。可每次听见小孩的声音,秦暖都会下意识地停下来,想起那个在楼道里数数的小孩,想起那双红色的小鞋。
她把王奶奶给她的平安符挂在了新公寓的门把手上,每天出门和回家时,都会摸一摸那小小的香囊,闻到淡淡的艾草味,心里就会稍微安定一点。
有时候,她会在梦里回到5号楼的楼道里,看见小远穿着红色的运动鞋,在楼梯间里数数,“1……2……3……”数到16时,他会转过身,朝着她笑,然后慢慢消失。梦里的她,不再害怕,而是朝着小远挥手,轻声说:“小远,晚安,祝你能找到奶奶。”
每次从梦境中苏醒过来,秦暖都会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凝视着窗外那如水银般洒下的月光。她的思绪仿佛被这清冷的月色所牵引,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在那寂静的时刻,秦暖的心中默默地思索着:或许,小远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存在,他只是一个极度孤独的孩子。他所需要的,仅仅是有一个人能够陪伴他,一起数完那十六个数。
而那双红色的小鞋,以及那轻轻的敲门声,也许并非是什么诡异的现象,而只是一个孩子在黑暗中,用他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寻找一丝温暖和安慰。
秦暖的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怜悯之情,她想象着小远在那无尽的黑暗中,孤独地徘徊,渴望着有人能够给予他一些关爱和陪伴。
她对这个世界是否存在鬼魂一事感到迷茫,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确定。然而,有一个名叫小远的小孩,却让她坚信他必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那个5号楼楼道里的倒数声,仿佛还在她耳边回荡,清晰而又真切。那是一种带着些许期待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而那双踮脚的小鞋,更是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无法抹去。
这一切,都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深处,成为她人生中的一部分。它们并非噩梦,而是一个关于等待与思念的故事,其中蕴含着淡淡的悲伤。
这个故事或许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但它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触动了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每当她回忆起这些,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温暖的情感,同时也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