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午夜十一点十五分开始下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公交站台的钢化玻璃上,噼啪声像无数根细针在扎着什么。我裹紧了风衣,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信号栏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E,时断时续。这是最后一班车了,要是错过了,我就得在这荒郊野岭的国道边待到天亮。
“吱呀——”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幕,一辆老旧的双层巴士停在站台前。车身上的“302”路牌锈迹斑斑,在昏暗的路灯下像块浸了血的破布。车门缓缓打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迈了上去。
“投币,或者刷卡。”
司机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皮里挤出来的,他穿着件深蓝色的制服,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巴上参差不齐的胡茬。我摸出两枚硬币,投进投币箱,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往后面走。”司机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出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面。
车厢里的灯忽明忽暗,惨白的光线照在深蓝色的座椅上,像是蒙上了一层尸布。我走到车厢中部,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雨点打在车窗上,蜿蜒的水痕像一条条蠕动的小蛇。
这时候我才发现,车上除了我,还有另外五个人。
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坐在前排,背对着我,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她的坐姿很僵硬,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蜡像。斜对面是个穿西装的男人,他低着头,双手不停地在公文包里翻找着什么,发出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后排有个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竹篮,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最后排的角落里,还蜷缩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把头埋在膝盖里,看不清脸。
车缓缓开动了,雨刮器有气无力地左右摆动,刮出的扇形区域里,能看见路边一闪而过的树影,像一个个扭曲的人影。
“小伙子,麻烦递张纸巾给我。”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是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他抬起头,我这才发现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嘴唇哆嗦着,像是在极度恐惧中。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他,他接过去,抽出一张,却不是擦汗,而是往自己的脖子上擦去。
“谢谢,谢谢……”他喃喃自语着,纸巾上很快染上了一片暗红。
我愣住了,刚想问他怎么回事,他却突然猛地低下头,又开始在公文包里翻找,动作越来越急促,嘴里还不停念叨:“找不到了……怎么会找不到了……”
我皱了皱眉,把目光移向窗外。雨更大了,路边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只剩下车大灯在黑暗中劈开一条通路。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个穿红裙的女人动了一下。
她慢慢地转过头,长发从肩膀上滑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我只能看见她的嘴唇,涂着鲜艳的口红,红得像血。她似乎在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赶紧移开视线,心跳得像擂鼓。
“咳咳……”
后排的老太太突然咳嗽起来,声音嘶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她怀里的竹篮动了一下,蓝布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老太太拍了拍竹篮,又开始念念有词,这次我听清了几个字:“……快了……就快到了……”
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像是碾过了什么东西。我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只见路边的草丛里似乎躺着一个黑影,四肢扭曲,姿势诡异。但车开得很快,那个黑影瞬间就被甩在了后面,消失在雨幕中。
“怎么了?”穿西装的男人突然抬起头,眼神惊恐地看着我,“你看到了?你也看到了?”
我被他问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突然尖叫起来:“它跟着我们!它一直跟着我们!”他一边叫,一边疯狂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公文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全是些剪碎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脸都被抠掉了,只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
我吓得浑身僵硬,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那个穿红裙的女人又动了,她缓缓地站起身,转过身来。
这一次,我看清了她的脸。
那根本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被水泡得发胀发白的脸,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黑洞里不断有浑浊的液体流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的嘴唇还在动,像是在说话,但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手脚冰凉,想喊却喊不出声。
“扑通!”
一声闷响,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突然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正从伤口里汩汩地往外冒,染红了周围的地板。
老太太突然停止了念叨,抬起头,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我,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又一个……”
我猛地站起来,想冲到车门边,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个穿校服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她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漆黑。她看着我,慢慢地张开嘴,嘴里没有舌头,只有黑洞洞的喉咙。
“别……别过来……”我声音颤抖,一步步往后退,后背撞到了车窗上。
穿红裙的女人向我走过来,她的脚步很慢,每走一步,地板上就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脚印里还在不断渗出浑浊的液体。老太太怀里的竹篮剧烈地晃动起来,蓝布被顶开一个角,我瞥见里面似乎是一堆蠕动的手指。
车突然停下了。
司机缓缓地转过头,帽檐下的脸终于露了出来——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光滑得像一块白瓷。
“到站了。”他说,声音依旧沙哑。
车门打开,外面是一片漆黑的荒野,只有远处的坟地里闪烁着点点磷火。雨还在下,雨声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喊声。
穿红裙的女人走到我面前,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然后,她缓缓地抬起手,指向车外。
我明白了,这是我的终点站。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迈开脚步,向车门外走去。脚刚一落地,就感觉脚下黏糊糊的,低头一看,是一片深红色的泥泞,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车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我转过身,看着那辆老旧的双层巴士。车身上的“302”路牌在黑暗中发出诡异的红光,车窗里,那个穿红裙的女人、老太太、穿校服的女孩,还有那个没有五官的司机,都在看着我,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僵硬笑容。
巴士缓缓开动,消失在雨幕中。我站在原地,感觉身体越来越冷,低头一看,我的手正在变得苍白、肿胀,皮肤像纸一样皱了起来。
这时候,我才想起,三天前,我就是在这条路上出的车祸,连人带车掉进了旁边的河里。
雨还在下,远处的坟地里,又多了一个新的坟头。坟前的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像极了我现在的样子。
而那辆302路双层巴士,依旧在雨夜里行驶着,等待着下一个“乘客”的到来。它的路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车继续往前开,雨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车厢里只剩下我和那个穿红裙的女人、老太太,还有那个穿校服的女孩。穿西装男人的尸体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地上的血迹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老太太又开始念念有词,这次的声音比之前大了一些,我隐约听到“……替身……轮回……”之类的词。她怀里的竹篮还在动,而且动静越来越大,好像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
穿红裙的女人依旧站在那里,面朝着我。她脸上的液体还在不停地流,滴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我不敢再看她,只能把头转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那些眼睛里充满了贪婪和渴望。
车突然又颠簸了一下,这次比上次更厉害,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我听到司机发出一声奇怪的低吼,然后车就放慢了速度。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沙哑。
司机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一打方向盘,车突然转向了一条岔路。这条路更窄,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林,树枝在车窗外划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这不是302路的路线!”我大喊起来。
司机依旧没有理我,只是专注地开着车。车速越来越快,车窗外的树木变成了一道道模糊的黑影,像是在追逐着我们。
突然,穿校服的女孩站了起来。她慢慢地向我走来,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我吓得浑身发抖,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被卡在了座位和车窗之间,动弹不得。
她走到我面前,抬起头,用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她缓缓地张开嘴,黑洞洞的喉咙里传来一阵阴冷的风。
“你……你想干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我的脸颊。我感觉一股寒气顺着皮肤钻进了我的身体,冻得我骨头都在疼。
就在这时,老太太怀里的竹篮突然“砰”的一声炸开了,蓝布碎片四溅。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见竹篮里滚出来一堆血淋淋的手指,那些手指还在不停地蠕动,像是有生命一样。
老太太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弯腰去捡那些手指,一边捡一边往嘴里塞,嘴角沾满了鲜血。
穿红裙的女人也动了,她向我伸出手,黑洞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红光。我看到她的指甲又尖又长,泛着青黑色的光芒。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颠簸。我睁开眼,发现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冲出了树林,停在了一座废弃的医院门口。
医院的大门破败不堪,上面的“xx市第三人民医院”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第三”两个字还能勉强辨认。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几栋楼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窗户黑洞洞的,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眼睛。
“下车。”司机突然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
我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车!”司机又喊了一声,这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向车门走去。路过那个穿红裙的女人身边时,我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件猎物。
车门打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着腐臭味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迈下车,脚踩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车在我身后关上了车门,然后缓缓地开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那栋阴森的楼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医院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漆黑一片,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我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哭声,那哭声凄厉而绝望,听得我头皮发麻。
我转身想跑,却发现身后的路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的沼泽,沼泽里不断有气泡冒出来,还夹杂着一些骨头的碎片。
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医院。
医院的大厅里积满了灰尘,几张破旧的长椅东倒西歪地放着,墙上的宣传画已经泛黄卷曲,画上的人脸扭曲变形,像是在痛苦地挣扎。
哭声是从二楼传来的,我顺着楼梯往上走,楼梯的木板已经腐朽,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塌掉。
二楼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墙壁上布满了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喷溅上去的血迹。哭声越来越近,我顺着哭声走到一间病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
我推开门,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背对着我,坐在病床边,手里拿着一把手术刀,正在切割着什么。病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双脚。
“你是谁?”我壮着胆子问道。
医生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说:“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有两个人在同时说话。我走近一看,差点吐了出来——医生正在切割的是一具尸体,尸体的肚子被剖开,里面的内脏被掏了出来,扔在旁边的盘子里,鲜血染红了整个病床。
而那个医生,他的脸竟然是两张脸拼在一起的,左边是一张男人的脸,右边是一张女人的脸,两张脸都在对着我笑。
我吓得转身就跑,冲出病房,沿着走廊狂奔。身后传来那个医生诡异的笑声,还有手术刀划过地板的刺耳声。
我跑到楼梯口,正要往下跑,却看到楼梯下面站着一个人,是那个穿红裙的女人!她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黑洞洞的眼睛里闪烁着红光。
前有狼后有虎,我只能转身往走廊的另一端跑。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户,我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推开窗户跳了下去。
下落的过程中,我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像是在飞。然后,“砰”的一声,我摔在了地上。
奇怪的是,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觉得很舒服。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周围是熟悉的布置——这是我的房间!
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我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没有伤口,也没有疼痛。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我松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想去倒杯水。走到客厅的时候,我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张报纸,报纸的头条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302路公交车雨夜坠河,司机及五名乘客全部遇难,尸体至今未找到”。
报纸的日期是三天前。
我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这时候,我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是公交车的刹车声。
然后,门铃响了。
我颤抖着走到门口,通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司机,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巴上参差不齐的胡茬。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正是那个穿西装男人的公文包。
他抬起头,帽檐下的脸露了出来——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光滑得像一块白瓷。
“先生,你的东西落在车上了。”他说,声音依旧沙哑。
我吓得瘫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门被推开,那个没有五官的司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穿红裙的女人、老太太、穿校服的女孩,还有那个拿着手术刀的双面医生。
他们都看着我,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僵硬笑容。
老太太怀里的竹篮还在动,蓝布被顶开,露出里面一堆蠕动的手指,那些手指上,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戒指。
穿红裙的女人走到我面前,缓缓地抬起手,指向我的脖子。我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伸手一摸,摸到了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正从伤口里汩汩地往外冒。
原来,我早就已经死了。
从坐上那辆302路公交车开始,我就已经踏入了地狱。
而这场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们慢慢地向我围拢过来,我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熟悉的霉味和血腥味。老太太的笑声、穿校服女孩的呜咽声、双面医生的手术刀摩擦声,还有那个没有五官的司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我的房间里回荡。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逃跑,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诡异。
最后,我看到那个穿红裙的女人张开了嘴,黑洞洞的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