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渊浴日,十日之惑
大荒南经的风总带着甘渊特有的湿气,像是被太阳晒暖的水汽,缠缠绵绵地拂过帝俊玄色的衣袍。衣料上绣着的星辰纹路被这潮气浸润,更显深沉,仿佛将整片星空都披在了身上。这位执掌东方的至高天帝,正伫立在昆仑之墟的观星台上,脚下是千万年不化的玄冰,冰面倒映着他挺拔的身影,与头顶的苍冥交相辉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观星台边缘的青铜鹤灯还燃着松脂,烟气袅袅上升,被风一吹,便散入云海。不远处传来轻柔的脚步声,羲和踏着晨光而来,她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金辉,那是甘渊的日光在她衣袂上留下的痕迹,鬓边还沾着几缕未干的水汽,像是刚从东海之滨的潮汐中走出。她身后跟着十个赤光灼灼的孩童,个个身量未足,却已显露出不凡的气度——他们赤着双足,脚踝边环绕着细碎的火焰,发丝如熔金般流淌,眉眼间都带着太阳独有的炽烈,正是羲和与帝俊孕育的十日。
“俊,你看孩子们又长了一岁。”羲和走到帝俊身边,声音温柔如春风拂过湖面,指尖轻轻拂过最小那个太阳童子的发顶,那里的火焰立刻温顺地蜷缩起来,化作一朵小小的火苗。她的眉宇间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色,目光掠过台下连绵的山峦,“可昨日,黄河流域的伯益氏族又差人来问了,何时该播种黍米,何时该迁徙狩猎。孩子们轮流巡天,他们记不住时序了。”
帝俊抬手抚过最小的太阳童子头顶,指尖触到一片温热,那热度不似凡火灼人,而是如春日暖阳般和煦。他望向下方广袤的大地,目光穿透云层,落在黄河冲积出的平原上——那里的部落联盟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有个叫有熊氏的部族,依照草木枯荣来计时,去年见柳树抽芽便播下了粟种,却遭了倒春寒,颗粒无收;北边的共工氏凭鸟兽迁徙定事,见大雁南飞便开始囤积过冬的粮草,谁知那年冬天来得晚,储存的肉干都发了霉;更有甚者仍沿用着先祖传下的十日历——将一年硬分为十日,一日三十六天,共计三百六十天,可实际的寒暑交替总与历法对不上,播种早了会遭霜寒,晚了又赶不上雨季,田埂上的荒草与族人脸上的愁苦一同疯长,连祭祀用的龟甲都裂纹密布,占卜不出吉兆。
“十日巡天,周而复始,本是天道。”帝俊的声音低沉如远方的雷鸣,在观星台上回荡,目光却穿透层层云海,落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那里正有一轮新日缓缓升起,“但天道需顺人事,若历法与四时运转不符,便是逆天而行,这便是症结所在。”
他转身走下观星台,玄色衣袍扫过玄冰,带起一串细碎的冰晶。十日童子跟在他身后,赤足踏在冰面上,竟融出一个个小小的脚印,脚印中立刻涌出温热的泉水,很快又凝结成冰,留下十道浅浅的印记。帝俊召来联盟中最善观测星象的巫祝,这些巫祝来自不同的部族,有的能听懂星辰的语言,有的能从日影中解读天意,他们带着龟甲、骨针和丈量日影的圭表,在昆仑山下筑起一座方圆百丈的高台。
高台中央立起十三根夯土柱,每根都有三人合抱粗细,柱身上刻着不同的图腾——有代表东方的青龙,有象征西方的白虎,还有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余下的九根则刻着日月星辰的轨迹,模仿着先祖燧人氏观测日出的古法。每日清晨,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帝俊便亲自站在高台中央,记录太阳从夯土柱缝隙中升起的方位,他用骨刀在兽骨上刻下记号,东边的缝隙亮了,便刻一道向上的弧线,西边的阴影长了,便刻一道向下的折线。
羲和则回到东海之滨的甘渊,那里的海水永远是温热的,水面上漂浮着金色的泡沫,那是太阳升起前洒落的精华。她在甘渊边竖起一根巨大的木表,木表投下的日影被她用五彩石记录下来——正午时分,日影最短,她便在石盘上画一个圆点;黄昏时分,日影最长,她便画一道横线。十个太阳童子轮流驾着六龙日车巡行天际,他们的轨迹被帝俊一一绘在兽骨上,形成一道道弯曲的弧线,有的陡峭如悬崖,那是夏日的轨迹;有的平缓如浅滩,那是冬日的路径。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高台边的兽骨堆积成山,有的刻满了细密的纹路,有的则因年深日久,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帝俊常常在深夜独自登上高台,借着月光翻看那些兽骨,指尖抚过冰冷的刻痕,计算着日月轮转的规律。有一日,当第十个太阳童子完成一轮巡天,驾着日车沉入西方的虞渊,帝俊却发现,大地的草木并未如期复苏,冻土下的种子依旧沉睡,河面上的冰层也未曾消融。他又等了五日,直到第六日清晨,第一缕春风拂过昆仑,冻土才发出“咔咔嚓嚓”的碎裂声,嫩芽顶破泥土,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岁余五日,当补入年中。”帝俊捧着那片记录完整轮的兽骨,走到甘渊边,对正在为日车擦拭龙鳞的羲和说。兽骨上的刻痕密密麻麻,最后五道是新刻的,还带着新鲜的骨茬,“可十日之数已定,孩子们自诞生起便依序巡天,这多出的五日,该如何安置?”
羲和停下手中的锦缎,目光落在日车的六龙身上,那些龙鳞在甘渊的水汽中闪着青光,龙首微微低垂,仿佛也在沉思。她沉默良久,指尖轻轻划过缰绳上镶嵌的玉石,那玉石是用月神常羲送来的月精石打磨而成,带着一丝清冷的光泽。“或许,十日并非定数。”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却又异常坚定,“天道有阴阳,日月应相和。日有圆缺,月有盈亏,连星辰的轨迹都有偏移,为何历法要固守十日之数?”
她的目光望向大荒西经的方向,那里的天际总挂着一轮朦胧的银辉,有她的妹妹常羲,正每日在月渊为初生的月亮沐浴。常羲已孕育了十二月,每月都有不同的圆缺,或如蛾眉,或如玉盘,从不固守一格,反而让西荒的部族能依月象耕种作息。
帝俊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西方,那里的星辰正渐渐隐去,一轮残月挂在天幕上,像一枚被啃过的玉璧。他想起十日诞生时的情景——那时甘渊的海水沸腾如汤,十日在火光中破卵而出,依次啼鸣,声震大荒,先祖便依着出生的顺序,定了十日巡天的规矩。可如今看来,天道本就生生不息,何来一成不变的定数?
“你是说,”帝俊的指尖在兽骨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当改十日为十二日?或是在十日之外,另设五日?”
羲和摇了摇头,俯身掬起一捧甘渊的水,水在她掌心化作一轮小小的太阳,旋转着,忽明忽暗。“不必拘泥于数字,当顺天时。”她将手心的太阳轻轻抛向空中,那太阳化作一道金虹,融入初升的日光中,“孩子们可以不必每日都驾着日车满天地巡游,有的日子,让他们在甘渊中沐浴休养,积蓄力量;有的日子,让两日同出,照亮那些终年昏暗的山谷;至于那多出的五日,便让它们成为‘岁余’,不属任何一日,供部族们修补屋舍、祭祀先祖、总结过往——就像织麻布时,总要留些余线,以备补缀。”
十日童子们在一旁听着,最小的那个突然开口,声音如铜铃般清脆:“那我们巡天的顺序呢?会不会乱了?”他身侧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怕自己的位置被取代。
帝俊蹲下身,平视着孩子们,目光温和却带着威严:“顺序可变,但职责不变。你们是太阳,是照亮大荒的光,不是刻板的数字。就像春风有时温柔,有时迅疾,却都是为了催生万物。”
羲和也走过来,将十个孩子揽入怀中,甘渊的水汽在她周身化作一道光幕,将孩子们的火焰温柔地包裹起来:“明日起,我们便试试——让 eldest 的哥哥先歇一日,由二哥与三哥同巡,看看大地会不会更暖些;让那岁余的五日,成为大荒的‘喘息之日’,好不好?”
孩子们面面相觑,随即都点了点头,他们虽年幼,却也感受到了大荒部族的愁苦,知道父母的决定是为了让更多生灵过上安稳的日子。最小的那个太阳童子伸手抓住帝俊的衣袖,火焰在他掌心化作一个小小的“五”字,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甘渊的水面泛起涟漪,倒映着帝俊与羲和的身影,也倒映着十个赤光灼灼的孩童。远处的昆仑高台,十三根夯土柱在日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如同一把把丈量天地的尺子。帝俊知道,改变先祖定下的规矩,定会引来非议,甚至可能触怒某些固守传统的神只,但他更明白,天道无常,唯有顺天应人,才能让大荒的生灵真正安居乐业。
他抬头望向天际,第一辆日车已在羲和的指引下,载着二哥与三哥,缓缓驶入云层,金色的光芒穿透云隙,洒在大地上,那些因时序错乱而枯萎的草木,仿佛在光芒中轻轻颤动,蓄势待发。帝俊握紧了手中的兽骨,骨上的刻痕硌着掌心,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这多出的五日,不是麻烦,而是天道的馈赠,是让历法与人心和谐共振的契机。
羲和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望着日车远去的方向,甘渊的风再次拂过,这一次,带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十日之惑,或许终将在顺应天道的智慧中,找到最圆满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