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北山县政府大楼在晨曦中苏醒，空气中却流动着一丝不同往日的紧绷。八点四十分，凌云准时踏入大厅。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夹克，熨烫平整，步履沉稳，目光如炬，整个人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干练与权威。
他下意识走向自己原先的副县长办公室，却在走廊拐角被办公室副主任小王匆匆叫住。
“凌常务！早上好！”小王小跑近前，脸上堆着恭敬又难掩局促的笑容，“您的办公室调整到二楼208了，就在王县长隔壁。是徐书记上周末特意交代的，说常务副县长要和县长就近办公，方便研究工作。”
凌云眼神微动，立刻领会了这番安排的深意——这不仅是惯例，更是县委，特别是徐振邦，对他这个新晋常务的权力定位和近距离审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好，知道了。辛苦王主任。”
“不辛苦，应该的。”小王忙侧身引路，“您这边请。”
新办公室宽敞明亮，崭新的红木办公桌厚重气派，书柜里分门别类摆满了经济工作相关的文件汇编和政策法规。
“这些都是周末按徐书记指示连夜整理的，”小王语气讨好，“特别强调了经济工作方面的资料要齐全、最新。”
凌云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后花园里几株含苞待放的腊梅，抬手看表。他没有就坐，直接转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王主任，麻烦把最近三个月的经济工作简报，特别是开发区和重点项目的，立刻拿来我办公室。另外，通知发改委刘主任、财政局周局长、招商局赵局长，九点整，二楼小会议室开会。”
小王明显一愣：“凌常务，今天上午原定是几个部门的常规汇报……”
“调整一下。”凌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经济发展等不得，也慢不得。有些工作，必须立刻理清，马上推进。”眼神中的坚定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小王被这股压力慑住，连忙点头：“是，我马上通知！”几乎小跑着离开。
八点五十八分，小会议室里气氛微妙。刘明、周为民、赵强几位局长和副职低声交谈，话题不离这位新上任就雷厉风行的年轻常务。
“动作真快啊。”刘明扶了扶眼镜。
周为民捧着保温杯，哼道：“新官上任嘛，就怕雷声大，雨点小。”
赵强心神不宁地看着门口：“听说他周末都在看材料……”
门被推开，凌云稳步走入，手持笔记本，目光平静扫过全场。室内瞬间鸦雀无声。
“各位早，请坐。”凌云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时间紧，直接开始。今天主要是摸清家底，了解重点项目的实际推进情况。”他目光首先投向刘明，“刘主任，从经开区标准化厂房项目开始，谈谈进度。”
刘明没料到第一个被点名，且问题如此具体，赶紧翻开材料，清了清嗓子：“凌常务，项目已完成立项审批，正在走招投标程序，整体进展……还算顺利。”
“具体进度呢？”凌云的问题精准如手术刀，“按计划上周应完成资格预审，为什么延迟了？”
刘明额头瞬间冒汗，没料到凌云连时间节点都一清二楚。“这个……有几家单位资质需要进一步核实……耽误了点时间。”他掏出手帕擦汗。
“通过初审的名单给我。”凌云伸手，语气不容拒绝。
刘明递上名单，手微颤。
凌云快速浏览，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停顿，抬眼锐利地看向刘明：“‘永昌建设’？上个月因违规转包、安全措施不到位被市住建局通报，列入诚信黑名单观察期。为什么它能通过初审？”
会议室死寂。周为民放下保温杯，赵强屏住呼吸，其他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这位新常务的功课做得太细了！
刘明脸涨红了，汗珠滚落：“我们……马上重新审核！”
“不是重新审核，”凌云将名单轻放桌上，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是立即取消资格。刘主任，经济发展的前提是规范、安全、诚信！我们要的是干干净净、实实在在的发展，绝不允许钻空子、打擦边球！” “干干净净”、“实实在在”八字重音，敲在每个人心上。
处理完此事，凌云目光转向赵强，语气稍缓但压力未减：“赵局长，开发区招商引资情况，介绍一下在谈重点项目。”
赵强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凌常务，目前重点跟踪六家企业，两家已初步达成意向，前景不错……”
“具体行业？投资规模？就业岗位？用数据说话。”凌云又是一连串精准发问，同时拿起笔记录。
赵强声音低了下去，底气不足：“行业……主要是制造业，投资额……大概五千万，就业……还需评估……” 汇报再次陷入模糊。
凌云放下笔，身体微靠后，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位被注视者都不自觉挺直背脊。空气凝固。
“各位，”凌云开口，声音沉稳清晰，“我知道大家工作努力辛苦。但经济发展不是请客吃饭，不能只讲场面话，满足于‘大概’、‘可能’、‘差不多’。”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必须有清晰思路、明确目标、过硬数据支撑，和一抓到底的执行力！”
他倏地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动作利落。白板映着他冷静的面容。
“基于近期了解和各位汇报，我初步梳理，当前经济工作，尤其开发区，要立即重点抓好三件事！”他边说边写下苍劲字迹：
“一、立即启动经开区二期规划可行性研究和前期筹备！”
“二、尽快制定出台招商引资负面清单，明确准入标准和底线！”
“三、建立重点项目‘周调度、月通报’闭环督办机制，确保落实！”
笔尖沙沙作响，每写一行，都像敲在在场人员心上。
会议室响起压抑的私语。周为民眉头紧锁，忍不住开口质疑，语气带着老资格的审慎：“凌常务，想法好，有魄力。但经开区一期投入已很大，资金压力紧张，土地指标也紧。现在马上启动二期，是不是太急了？盘子铺太大，恐难支撑。”
凌云转身，面对所有人，眼神沉稳坚定：“周局长，正因一期压力大，才更不能停，必须加快发展，用更大发展成果化解压力！”他走回座位，抽出一份文件递过去，“这是我周末整理的经开区现有及潜在企业需求分析报告，各位传阅。”
文件在局长手中默默传递。每人翻开时，脸上的不以为然或疑虑很快转为惊讶乃至震惊。报告详细分析了每家企业产能、用工、用电、产业链需求，甚至厂房规格、物流要求，都有细致数据测算和图表对比。最后明确指出，若不尽快扩区，至少十家以上优质企业将因无生产空间流失邻县！
“这……”周为民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着数据，半晌抬头，目光复杂，带着难以置信和感慨，“凌常务……您这……真是做足了功课！有些数据，我们主管部门都未完全掌握……”
凌云面色平静，毫无得意，正色道：“周局长，这不是做功课，是尽责。在其位，谋其政。既然组织信任，把北山经济发展担子交给我一部分，我必须对这份信任负责，对北山未来负责。数据或许暂不全，但方向不能错，力度不能减。”
这番话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让习惯按部就班、汇报留余地的老局长们内心震动。
会议持续到十一点半结束。局长们带着复杂表情和明确任务离开。凌云收拾笔记本，最后走出会议室。
刚出门，见县长王海山背手站在走廊尽头窗边，似在赏景，又似特意等他。
“凌常务，开完会了？”王海山转身，脸上挂惯常的温和疏离微笑，“新办公室还习惯？有需要直接跟办公室说。”
凌云快走两步，态度恭敬：“谢谢县长关心，办公室很好，都很妥当。我正想理清手头工作后向您详细汇报今天会议安排。”
“呵呵，不急嘛。”王海山摆手，语气宽容，“先花时间熟悉情况。工作要一步步来。”他话锋微转，像随口提起，“不过有件事得多说句。永昌集团那边，虽然集团本身资金运作出过问题，闹得有点风雨，但他们旗下建筑公司资质实力在北山甚至市里都排得上号。处理相关问题时，要注意把握分寸，既要坚持原则，也要考虑实际情况，维护好本地企业积极性和投资信心嘛。”
凌云心中猛凛，王县长这话看似提醒，实含施压。他面不改色，依旧恭敬：“县长提醒的是，我明白。一定会依法依规，妥善处理。”刻意在“依法依规”上用力。
王海山深深看他一眼，笑容不变：“好，心里有数就行。去忙吧。”
看着王海山背影，凌云眼神微凝。第一把火，已感受到不同方向的热度。
下午两点半，开发区管委会会议室座无虚席。五家企业负责人早早到场，低声议论这位作风硬朗的新县长。
两点三十分整，凌云在管委会主任陪同下准时步入。他换了件更正式的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手臂，精神奕奕又不失亲和。
“各位企业家下午好，感谢拨冗前来。”凌云面带诚挚笑容，主动与每位代表握手、交换名片，认真倾听介绍。
轮到永昌集团张副总时，凌云握手力度不变，笑容未减，看似随意问：“张总？记得永昌主营业务在工程建设，实力雄厚。这次计划投资开发区，看好哪个行业？何时涉足制造业了？”
张副总脸上肌肉几不可察一僵，挤出一丝笑：“凌县长好眼力。集团确以工程建设起家，现正积极响应号召，谋求转型升级，向实体制造业拓展。这次……是个尝试。”
“哦，转型升级是好事，大势所趋。”凌云点头认可，但话里意味让人琢磨，“不过要提前交底，开发区对入驻企业，尤其在环保、安全、规范用工方面，准入标准和后续监管非常严格。希望贵集团做好充分准备。”
张副总连连点头：“一定一定！绝对严格按标准来！”
会谈在表面热烈、内里暗流涌动中进行近两小时。凌云认真听取每位代表投资计划、技术优势、市场前景，不时插话问及核心专利、供应链、风险应对等，显得专业内行。
当深圳电子科技企业陈总提到希望获得税收政策支持缓解前期压力时，凌云未像往常有些领导说“研究研究”，而是立即现场办公。
他侧头对陪同的财政局副局长道：“周局长，陈总企业若顺利落地，我预估达产后年税收至少八百万。按县里最新招商引资优惠政策，这类高新技术企业前三年可享受一定比例税收减免和财政奖励。你回去后立刻安排专人，根据陈总投资计划书，尽快核算具体可操作扶持方案，三天内报我。”
周副局长意外于凌云的雷厉风行，愣了下才赶紧记录：“好的凌常务，散会马上落实！”
这一幕被所有企业代表看在眼里。陈总脸上露出惊喜满意。
下午四点三十分左右，会谈结束。代表们陆续离开，不少人主动再次与凌云握手表达合作意愿。那位在北山投资十几年的台商林老先生特意留到最后。
他用力握着凌云的手，感慨：“凌县长，不瞒您说，我在大陆很多地方投资设厂，见过不少领导。像您这样既懂经济规律、熟悉企业运作，又能干脆利落、现场解决问题的，实在不多见，难得啊！”
“林老先生过奖。”凌云谦逊一笑，态度诚恳，“营造一流营商环境，让所有来北山投资企业家安心、舒心、放心发展，是政府应尽职责。我们做得还不够，还需各位多提宝贵意见。”
送走所有代表，凌云看表，下午四点四十分。他脸上无倦意，转头对管委会主任说：“时间还早，抓紧把二期规划涉及土地征收、基础设施配套关键问题再碰一下，理出初步头绪难点。”
下午五点十分，简短内部会议结束。凌云走出开发区办公楼，夕阳已染红天边。秘书马卫国已在车前等候，为他拉开车门。
“凌县长，直接回县委？”马卫国坐进副驾驶习惯性问。
“不，”凌云靠后座揉揉太阳穴，眼神清亮，“去青龙镇合作社。这时李老栓他们应在车间忙。”
“好的。”马卫国示意司机出发。
车行驶在通往青龙镇的路上。窗外远山黛影，田野越冬小麦星点翠绿，生机勃勃。
车内安静。过了一会儿，马卫国犹豫一下，还是转头压低声音问：“凌县长，今天上午王县长特意等您，又提永昌集团……是不是……”
凌云闭目养神，未睁眼，淡淡打断：“卫国，记住一点，做好自己分内事就行。依法依规，是底线，任何时候不能突破。”声音轻，却不容置疑。
马卫国立刻明白：“是，明白了。”
到合作社时，夕阳最后金光洒在新建车间白墙上。车间机器轰鸣，人影忙碌。李老栓戴安全帽和几个技术员围新装烘干设备讨论，抬头见凌云进来，脸上绽惊喜笑容，忙迎上。
“凌县长！您咋这时来了？也没打招呼！”李老栓搓沾面粉的手，语气朴实热情。
“看看新生产线运行怎样。”凌云笑着握手，向熟悉社员点头，信步走进车间，“听说又接省城大超市直接订单？势头不错啊！”
“可不是嘛！”李老栓兴奋，脸上皱纹笑成菊花，“都托您的福！要不是您当初坚持搞标准化生产、品牌包装、打通电商，我们这些土疙瘩哪想到自家山货能直接摆省城超市货架！现在光省城就要每周固定供货，量不小呢！”他指运转的自动化分拣包装线，语气自豪。
凌云在车间里边走边看，不时停与操作工交谈，问设备使用、生产效率、有无困难。当从一年轻女工那了解到合作社因订单暴增、流动资金紧张，想扩大规模购新设备遇资金瓶颈，他立即停步，对身后马卫国道：“卫国，记下，标重点。明天一早联系县农商行李行长，预约时间，我们一起去具体了解农业合作社专项贷款政策，看能不能帮老栓他们争取。”
“好的凌县长，记下了。”马卫国忙拿笔记本记。
从合作社出来，天色已暗，晚风带寒。李老栓和社员们送凌云到车边，依依不舍。
“凌县长，您可要常来！给我们指点！”李老栓握着手不放。
“放心老栓，你们合作社是我看着帮搞起来的，像另一个孩子，肯定常来。”凌云拍李老栓粗糙手背，语气真诚，“好好干，带乡亲们一起致富！”
返城路上，车内亮柔和阅读灯。凌云靠座闭目养神。一天紧张工作，即便他精力充沛，也感些许疲惫。这时口袋手机响，特殊铃声显县委书记徐振邦。
凌云立刻坐直，深吸气调整呼吸，才接听：“徐书记您好。”
电话那头徐振邦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凌云啊，忙一天了吧？听说你今天动作不小？开会、调研、现场办公，火力全开嘛。”
凌云心中一紧，但语气镇定恭敬：“徐书记，我只是尽快熟悉情况，履行岗位职责。经济发展工作千头万绪，不敢丝毫懈怠。”
“嗯，做得对。”徐振邦语气似肯定，但紧接着话锋转带告诫，“不过凌云啊，要记住，改革和发展如行船，既要敢于扬帆雷厉风行，也要懂看水势稳扎稳打。北山情况虽不复杂，但水也不算浅。把握好节奏力度，很重要。”
这话深意凌云明白。在肯定干事创业劲头同时，也提醒注意方式方法，平衡各方关系。
“是徐书记，您指示我记住了。我一定注意工作方法，既敢于担当，也稳妥推进。”凌云认真回答。
“好，明白就好。早点休息。”徐振邦说完挂电话。
听忙音，凌云缓缓放手机，目光投车窗外飞速掠过点缀零星灯火夜色。徐振邦这电话时机恰到好处，既关心，也敲打。
他对前排司机道：“小张，先不回办公室，直接去县委食堂。”
晚上六点多，县委食堂还有不少加班错过饭点干部用餐。见凌云进来，都意外，纷纷主动打招呼。
“凌常务好！”
“凌县长，才吃饭啊？”
凌云一一颔首回应，面带温和笑容。要了份一荤两素简单套餐，找靠角落安静位置坐下。
他慢慢吃已微凉饭菜，拿出随身黑色笔记本和笔，就食堂明亮灯光梳理思路，写明天及近期需重点关注推进工作事项。笔尖纸页沙沙作响，一行行清晰有力字迹呈现。
其中一条被笔特意圈出，格外醒目：
【明日重点：调研我县中小企业、农业合作社融资难融资贵问题，牵头召集金融办、农商行、经信局专题研究。】
新官上任三把火已点燃。火光照亮前路，也必映出暗处荆棘沟坎。凌云很清楚，真正挑战考验才刚开始。如何在北山错综复杂棋局中，既坚持原则大刀阔斧推动发展，又巧妙平衡各方利益关系，找到最佳发力点突破口，这确是布满荆棘又必须勇往直前征途。他合笔记本，目光沉静坚定。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