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衙门,房九龄放下手中的折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看着咫尺天书上周鸿发出文字,他无奈地长叹一声。
扭转读书人根深蒂固的思想?谈何容易!
七日前,李丰衣那首《醒民歌》,确实唤醒了被欺压麻木的百姓,点燃了他们心中压抑已久的血性。
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让他们敢于伸手接过被豪夺的地契。
可这一套对读书人不管用!
‘圣贤书’读得越多,那“君君臣臣”的纲常伦理,越是坚固!
他房九龄自己,还是堂堂二甲传胪出身。
即便半推半就踏上了普贤教这条船,可背叛君王的负罪感,依旧让他寝食难安。
李丰衣…这个在云岭崭露头角才几个月的小子,真的能打破眼下的僵局吗?
房九龄心中并无把握。
“嗡嗡嗡——”
掌心紧握的咫尺天书传来熟悉的震颤,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是壹号!李丰衣回信了!
房九龄连忙将石牌举到眼前,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
他脑海中如惊雷炸响,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真…真的…成了?!”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难以置信:
“李丰衣…好小子!好一个…惊世之言!”
同一时刻,提督学院书房。
当那四行字映入眼帘的刹那——
“轰!”
那积压已久的迷茫、挣扎、负罪感…在这四句箴言面前,开始剧烈地消融、崩塌!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血与使命感,从他年迈的身躯里轰然喷发!
他握着石牌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四句话,二十个字!
字字千钧!句句如黄钟大吕!
这不再是匍匐于帝王脚下的臣道,而是将读书人的脊梁挺起,将目光投向苍茫众生的宏大境界!
“好!好!好!”
周鸿猛地站起,一连大喊了三声,在这万籁俱静的书房中激荡回响,带着冲破桎梏的酣畅淋漓!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因激动而舒展开,染上了久违的潮红。
许久,心潮依旧澎湃。
他一把挥开案头堆积的文书,珍而重之地铺开上等宣纸,将那四句足以光耀千古的箴言,带着胸中万丈豪情,写了下来!
次日一早,提督学院门前。
以去年乡试解元崔钰为首的三十几名学子,个个神情肃穆。
经过一夜的引经据典、反复推敲,他们自认已筑起坚固的堡垒。
今日誓要与周老大人在这“忠义”二字上,分出个高下正朔!
“周老!”崔钰整理衣冠,上前一步,声音清朗:
“学生崔钰,携诸同窗,对您前日所论‘奴役’之说,尚有诸多不解与异议。
恳请老大人拨冗一见,指点迷津!”
“嘎吱——”
沉重的学院大门缓缓开启。
崔钰精神一振,挺直腰背,清嗓准备迎接这场关乎信念的论战。
然而,门内走出的,并非德高望重的周老,而是两名神色肃然的小厮。
只见他们抬着一幅卷轴,动作沉稳地将其高高悬挂于大门正上方。
卷轴垂落,四行铁画银钩的大字,悍然劈入所有学子的眼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崔钰下意识地逐字念出,声音起初清晰,渐渐却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每念一字,都仿佛有一股浩瀚的力量撞击在他的心口!
他身后,方才还群情激昂的学子们,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原地。
整个学院门前陷入一片死寂!
“噗通!”
一声闷响打破了沉寂。
崔钰手中那本昨夜众人呕心沥血、引经据典编纂而成、准备用来驳斥周鸿的书册,无力地掉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那精心构筑的理论,在这四句带着煌煌正气的箴言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他竭尽全力想要在心中找出反驳的依据,可任何念头刚一升起,便被那超越时代的磅礴气魄碾得粉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感汹涌而来。
良久,崔钰才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门口的小厮,声音干涩:
“此…此乃周老昨夜…所悟?”
小厮骄傲地挺起胸膛,朗声道:
“非也!此乃老大人座下高足,李诗魁李丰衣公子之宏愿!”
李丰衣!
是他!
《醒民歌》唤醒万民,这四句箴言…竟要重塑士魂!
崔钰心中最后一丝不甘与辩驳之意,彻底烟消云散。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洞开的学院大门,深深一揖,姿态前所未有地恭敬:
“烦请转告周老,学生今日...方知天地之阔!自当闭门思过,静候老大人差遣。”
此时,周鸿的幕僚自门内走出,声音洪亮地宣布:
“三日后,学台将与巡抚大人将于巡抚衙门行任命之仪!
凡具举人功名者,皆可往聆调派!”
“学生…明白!”崔钰再次郑重作揖。
转身欲行,脚下却踩到那本掉落的书册。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凝聚众人心血的典籍,此刻却如同碍眼的垃圾。
“嗤——”
他抬起脚,毫不留恋地将其踢向墙角,随即挺直脊梁,大步流星的离去。
莫高县衙,地牢。
“唔…”
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从牢房角落响起。
灵蛛使艰难地睁开眼皮。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于头顶那低矮的石顶。
陌生的环境,刺鼻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萦绕鼻端。
随即,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是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
记忆的碎片猛地涌入脑海——密林、夜巡人、那狂暴如雨点般的重拳…
被抓了!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彻底清醒!
本能驱使下,她立刻想去摸索怀中的竹笛,可身体刚一动弹——
“哗啦…哗啦…”
粗大的铁链骤然绷紧,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四肢、躯干竟被数道精铁锁链死死缠绕!
“灵蛛使是吧?”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在牢房栅栏外响起。
灵蛛使猛地抬头,只见昨晚的那个年轻的夜巡人站在牢房之外,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