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微弱干涩到极致的“水”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房间内沉寂多日的氛围。
付无咎眼神一凝，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取过桌上的粗陶水壶，倒了一碗清水，小心地扶起疤脸汉子依旧沉重的身躯，将碗沿凑到他干裂起皮的唇边。
清水缓缓流入，汉子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发出细微的吞咽声。一碗水饮尽，他灰败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色，胸膛的起伏也明显了一些。他紧闭的眼皮再次颤动，努力了数次，终于，那双久闭的眼眸，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初时，眼神是涣散而茫然的，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对不准焦距。但仅仅几息之后，那涣散的目光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收束，迅速变得锐利、警惕，甚至带着一丝历经沙场与生死磨砺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审视。这绝非普通散修或佣兵所能拥有的眼神！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近在咫尺的付无咎脸上，带着深深的戒备与探寻，随即又快速扫过房间简陋的环境，最后定格在站在门口、气息沉静的云胤身上。
“你……们……是……谁？”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已然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质问口气。即便重伤濒死，久居人上的气势依旧未曾完全磨灭。
付无咎将他轻轻放回枕上，目光平静地与之对视，淡淡道：“救你之人。”
疤脸汉子（或许现在不该再如此称呼）眼神闪烁，似乎在急速回忆着什么，破碎的记忆片段与剧烈的头痛让他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他尝试运转体内真气，却发现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空空荡荡，只有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冰冷煞气的能量在心脉处缓缓流转，护住他最后一线生机——那是云胤之前为了稳住他伤势，渡入的一丝经过炼化的冥河寒气与他自身封印结合后的产物。
“这里……是何处？”他再次开口，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但警惕未减。
“望北川。”付无咎言简意赅。
“望北川……”汉子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是了然，又似是无奈。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再次看向付无咎，目光锐利如刀，“为何……救我？”
“恰逢其会，不忍见死不救。”付无咎的回答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况且，我亦有些疑问，或许你能解答。”
汉子盯着付无咎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他那张年轻却过分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他仿佛耗尽了力气，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锐利稍敛，多了几分现实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某家……林锋。”他报出了一个名字，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金铁般的质感，“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此情……林某……铭记。”
林锋。一个听起来颇为普通，却隐隐透着锋锐之气的名字。
付无咎心中默念，面上不动声色：“林兄不必客气。你伤势极重，还需静养。”他顿了顿，转入正题，“不知林兄因何身受如此重伤？又为何会流落至那冥河支流附近？”
这是他目前最想弄清楚的问题之一。林锋的出现太过巧合，其伤势也明显非寻常争斗所致，尤其是其体内那道连云胤都无法看透的隐晦封印，都预示着此人身份绝不简单。
林锋闻言，眼神骤然一寒，周身那微弱的气息都似乎凝滞了一瞬，一股若有若无的惨烈煞气弥漫开来，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下。他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痛苦与愤怒，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凉。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付无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极其低沉、仿佛蕴含着无尽风霜与血火的声音，缓缓道：“……镇邪司……地煞卫。”
短短五个字，却如同惊雷，在付无咎和云胤的心头炸响！
镇邪司！地煞卫！
付无咎瞳孔微缩，瞬间联想到了之前在望川河上遭遇的沈千户，以及那传言中在与戮天血戟凶灵激战中身受重伤的地煞卫！难道……
云胤也是面色一凝，上前一步，沉声确认道：“可是……于望川河下游，暗流渡口，与那上古凶灵‘戮天血戟’一战之地煞卫？”
林锋猛地抬头，看向云胤，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带着难以置信与极度的警惕：“你……如何得知？！此事乃司内最高机密！”
他情绪激动，牵动了伤势，猛地咳嗽起来，嘴角再次溢出一缕暗红色的血丝。
付无咎与云胤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与凝重。果然是他！
“林兄稍安勿躁。”付无咎示意他平静，“此事虽被镇邪司封锁，但当日动静太大，下游能量爆发，煞气冲天，早已引起多方关注。我等亦是有所耳闻。”他没有提及自己亲身经历了玄兵冢废墟的崩塌，只是模糊带过。
林锋闻言，眼神变幻不定，剧烈喘息了几下，才勉强平复下来，但看向付无咎和云胤的目光，警惕之色更浓。他沉默着，似乎在权衡利弊，判断眼前这两人是敌是友。
付无咎也不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房间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半晌，林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声音沙哑地开口道：“既然……你们已知晓部分……告诉你们……也无妨。或许……这便是天意……”
他断断续续，开始讲述那段惨烈的经历。
“当日……我奉命……率一队缇骑，巡查望川河下游……异常能量波动。抵达暗流渡口时……发现水洞深处……封印松动，有上古凶煞之气外泄……”
“我等……试图加固封印……却不料……那凶灵‘戮天血戟’……早已苏醒大半，实力远超预估……它突然爆发……破封而出……”
“那一战……惨烈……”林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中浮现出当时那毁天灭地的景象，“煞气如海……戟芒裂空……我的兄弟们……几乎……全军覆没……我凭借地煞卫的保命秘术……以及……一件偶然得来的护身古符……才勉强挣脱其煞气锁定……坠入望川河……被暗流卷走……”
他说的虽然简略，但付无咎和云胤都能想象到当时的凶险。面对“灾煞级”巅峰的凶灵，地煞卫虽强，恐怕也难以正面抗衡。
“那凶灵……如今何在？”付无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虽然从沈千户那里得知凶灵遁走，但林锋作为亲历者，或许有更确切的消息。
林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与后怕：“它……它似乎被封印磨灭了太多力量，破封后并未久留，一击重创我等，撕裂虚空……遁走了。但其遁走前……我隐约感觉到……它似乎……锁定了一个方向……带着某种……目的性……”
“何种目的性？”云胤追问道。
“不知……”林锋摇头，“只感觉……那是一种……仿佛归巢般的……急切与……渴望。它似乎在……寻找什么……”
寻找什么？付无咎心中一动，与云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巡天戟！作为同源而生的圣器与凶兵，戮天血戟很可能在寻找其他巡天戟碎片，或者……感应到了付无咎手中这块碎片的气息？
这个猜测让付无咎心头一沉。若真如此，那他持有巡天碎片，便如同怀抱着一块吸引饿狼的鲜肉，随时可能面临那恐怖凶灵的追杀！
“你既是镇邪司地煞卫，为何不返回司内求援，反而流落在外，重伤至此？”付无咎问出了另一个疑点。按理说，林锋脱险后，第一反应应该是设法联系镇邪司。
林锋闻言，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甚至带着一股刻骨的恨意与讥讽：“返回司内？呵……咳咳……”他情绪再次激动，咳出几口淤血，“我若回去……恐怕……死得更快！”
“为何？”付无咎目光锐利起来。
“那暗流渡口的封印……年代久远，本就脆弱……但此次凶灵破封，绝非偶然！”林锋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我怀疑……司内……有内鬼！有人……故意破坏了封印的某个关键节点！否则，那凶灵绝无可能如此轻易破封，并且……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
内鬼？！付无咎和云胤心中皆是一震！镇邪司内部竟然出了问题？这消息若是属实，无疑更加惊人！
“你有何证据？”付无咎沉声问道。
“证据？”林锋惨然一笑，“我若有确凿证据……早已上报，岂会落得如此田地？只是……一些蛛丝马迹……以及……我凭借秘术，在封印彻底崩溃前，感应到的一丝……不属于凶灵，也不属于我镇邪司功法的……诡异能量残留！那能量……阴冷、晦涩，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他顿了顿，眼中恨意更浓：“我身受重伤，实力十不存一，若此时返回司内，那内鬼岂会容我活下去？必定会寻机将我灭口，伪装成伤势过重不治，或死于凶灵余波！我只能……顺着暗流漂泊，试图远离那是非之地，再做打算……却不料，伤势爆发，又遭遇冥河寒气侵蚀，最终昏迷……幸得二位相救。”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林锋透露出的信息量巨大，不仅确认了戮天血戟凶灵的强大与遁走，更揭示了镇邪司内部可能存在的巨大隐患。这让望北川本就复杂的局势，更添了几分诡谲与危险。
付无咎看着床上气息虚弱、眼神却依旧坚毅带着恨意的林锋，心中念头飞转。救下此人，无疑是接手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不仅可能得罪镇邪司内潜在的敌人，更可能引来那戮天血戟凶灵的关注。但另一方面，林锋作为地煞卫，对镇邪司、对戮天血戟的了解远超常人，其本身实力一旦恢复，也是一大助力。而且，他与自己有着共同的潜在敌人——那镇邪司的内鬼，以及戮天血戟。
风险与机遇并存。
“林兄之后有何打算？”付无咎问道。
林锋看着付无咎，目光深邃：“林某如今……已是丧家之犬，身负血海深仇，更背负着查明真相、清理门户的责任。但以我如今状态，寸步难行。”他话语一顿，带着一丝恳切与决然，“二位救命之恩，林某无以为报。若二位不弃，林某愿暂附骥尾，供二位驱策，只求……能有机会恢复实力，报仇雪恨！”
他这番话，等于是主动要求投靠了。一位地煞卫的投靠，价值难以估量。
付无咎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云胤。云胤微微颔首，传音道：“主上，此人身份特殊，所知甚多，若能收服，确是一大助力。但其伤势棘手，且目标太大，容易引来麻烦，需谨慎。”
付无咎心中已有决断。他如今势单力薄，要面对戮天血戟和可能存在的庞大敌人，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林锋，值得一赌。
“林兄言重了。”付无咎开口，语气平静，“我等救你，并非图报。不过，林兄若暂无去处，可暂且在此安心养伤。至于其他，待林兄伤势稍愈，再议不迟。”
他没有明确接受投靠，但也留下了余地，给予了庇护。这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考验。
林锋是何等人物，自然听懂了付无咎的弦外之音。他深深看了付无咎一眼，没有再多言，只是郑重地道：“多谢。”
正在此时，异变再生！
付无咎怀中那一直安静温养的巡天戟碎片，毫无征兆地猛然震颤起来！一股灼热的气息透衣而出，碎片表面那暗金与幽蓝交织的光泽骤然亮起，仿佛被某种同源的气息所引动！
不仅如此，付无咎清晰地感觉到，碎片传递来一股极其强烈的……渴望与排斥并存的情绪！它似乎在兴奋，又似乎在愤怒！
几乎在同一时间，躺在床上的林锋猛地脸色一变，捂住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暗红色煞气，不受控制地从他心脉处那丝能量中逸散出一丝！
这丝煞气，与戮天血戟同源！虽然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本质极高！
是了！林锋与戮天血戟凶灵正面交战，其伤势中必然侵入了凶灵的煞气，虽然被他的护身古符和自身封印压制、磨灭了大半，但依旧有极其细微的一丝残留，与他自身的能量和冥河寒气混合，形成了那护住心脉的奇特能量。此刻，或许是因他情绪波动，或许是巡天碎片的靠近引动，这一丝同源煞气，产生了反应！
“这是……？！”林锋也感受到了怀中碎片的异动和那令他心悸的气息，惊骇地看向付无咎。
付无咎脸色凝重，立刻强行以神念压制住躁动的巡天碎片，同时出手如电，一指点在林锋胸口某处窍穴，以“御兵诀”法门，帮助他收敛那逸散出的微弱煞气。
好半晌，碎片才渐渐平息下去，林锋体内的那丝煞气也重新被压制。
房间内，三人面面相觑，气氛无比凝重。
“付……付兄弟，刚才那是……”林锋声音带着惊疑不定。
付无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林兄可知，那戮天血戟的来历？”
林锋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司内秘卷记载模糊，只知是上古凶兵，煞气滔天，与另一件名为‘巡天戟’的圣器似有渊源，两者相生相克……”
付无咎与云胤再次对视。看来镇邪司对这段上古秘辛的了解也有限。
付无咎沉吟片刻，觉得有些事情，或许可以适当向林锋透露一些，以换取更深的信任与合作。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之中，那暗金与幽蓝光泽流转、散发着沉稳厚重与隐晦锋芒的巡天戟碎片，悄然浮现。
“林兄所感不错。”付无咎看着林锋骤然收缩的瞳孔，平静地说道，“此物，便是那‘巡天戟’碎片之一。”
林锋猛地坐直了身体，牵动伤势让他龇牙咧嘴，但他浑然不顾，眼睛死死盯着付无咎手中的碎片，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极度的震撼！
“巡天……戟碎片？！你……你竟然是……”他看看碎片，又看看付无咎，再看看旁边一副理所当然表情的云胤，一个惊人的猜测在他脑海中形成。
“难怪……难怪你能引动那等异象……难怪你能在冥河那般绝地存活……甚至……毁掉那冥河妖灵……”林锋喃喃自语，一切都说得通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是上古圣器巡天戟碎片的持有者！是那戮天血戟凶灵的天然宿敌！
巨大的震惊之后，便是狂喜！他看到了复仇的希望！看到了清理门户、查明真相的可能！
他挣扎着，想要下床行礼，却被付无咎按住。
“林兄不必如此。”付无咎收起碎片，“此事关系重大，还望林兄保密。”
“林某以神魂起誓，今日所见所闻，若有半分泄露，必遭天谴，神魂俱灭！”林锋毫不犹豫，当即发下重誓。到了他这个层次，深知神魂誓言的约束力。
至此，三人之间的信任，因为巡天碎片的暴露和林锋的誓言，无形中加深了一层。
“主上。”云胤此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担忧，“碎片与那凶灵煞气相互感应，虽能借此追踪凶灵，但也极易暴露我们的位置。此地……恐怕不能久留了。”
付无咎点了点头。林锋的伤势需要静养，但巡天碎片的存在，使得他们如同黑暗中的明灯，随时可能引来致命的危险。必须尽快让林锋恢复一定的行动力，并且找到更安全、更隐蔽的落脚点，或者……尽快提升己方的实力，以应对可能到来的危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锋身上，眼神锐利：“林兄，你伤势恢复，最快需要何种条件？”
林锋感受了一下自身，苦笑道：“我经脉受损严重，金丹黯淡，几乎碎裂。寻常丹药已无大用。除非……有‘九转还丹’级别的疗伤圣药，或者……寻一处极阳之地，借助天地纯阳之气，慢慢驱散体内残余煞气，温养金丹。但二者……皆非易事。”
九转还丹？付无咎连听都没听过，想必是极其珍稀的宝物。极阳之地……这望北川阴寒潮湿，哪里去寻极阳之地？
一时间，房间内的气氛再次有些沉闷。
付无咎沉吟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
“云长老，你继续打探消息，重点关注何处有极阳之地或者‘玄元丹’、‘九转还丹’这类丹药的消息，以及……是否有快速获取大量灵石的门路。”付无咎吩咐道，资源，始终是最大的短板。
“是，主上。”云胤领命。
“林兄，你暂且在此安心养伤，我会设法助你恢复。”付无咎又对林锋道。
林锋感激地点点头。
付无咎则走到房间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望北川城中心那隐约可见的、灵气更为氤氲的区域，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问心阁考核，必须参加！不仅是为了青姨的嘱托，更是因为，作为一个传承悠久的大派，问心阁内，很可能有他急需的功法、资源、信息，甚至是……解决当前困境的契机！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先解决一个问题——如何在短时间内，让自己的实力，再进一步！至少要拥有在筑基期内足以自保，甚至抗衡普通金丹初期的实力！
他感应着体内那已然达到筑基中期巅峰、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突破的灵力，又摸了摸怀中那沉寂下去、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巡天戟碎片。
或许……是时候尝试冲击筑基后期了。而这次冲击，他打算借助这望北川城中，那无处不在的、混乱而庞杂的……人间煞气与兵戈之意！
《万劫不灭体》，以劫力淬体。而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人心纷争、势力倾轧的巨城，所汇聚的无形煞气，更适合作为他修炼的资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如同寒星般冷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