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的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扬州城繁华的夜色。
灯烛下,林文正逐页翻阅着那些由血与火淬炼出的证据,眉宇间的沟壑越来越深,如同刀刻。
室内只余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陈佳乐与顾青兰坐在下首,捧着热茶,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与疲惫。
顾青兰低垂着眼睫,清瘦的侧脸在光影下显得异常脆弱,唯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
陈佳乐的目光掠过她包扎着、依旧渗出淡淡血痕的手臂,心头像是被细针密密地扎着,泛起绵密的疼。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言语在此刻如此苍白。
良久,林文正终于放下最后一页纸。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沉静如渊,唯有深处跳跃着一点冰冷的火焰。
“青兰,”他的声音带着久居官场的沉稳,却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受苦了,顾兄……若在天有灵,见你如此,亦当欣慰,亦当……痛心。”
一句“顾兄”,让顾青兰一直强撑的镇定几乎溃堤。
她别过脸,肩头微微颤动,许久,才低哑地回道。
“林叔叔,为人子女,这是青兰分内之事。只求……只求能还父亲一个清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林文正重重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些证据。
“这些……分量足够了。尤其是这几份被替换留存的柳营原始出库单据,是铁证!足以撕开他们精心编织多年的罗网!”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缓缓踱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但正因如此,他们才会狗急跳墙。京城、江南,乃至这扬州,恐怕都已布满了他们的眼线。王砚出现在林鸿病榻前,绝非偶然,他背后站着的人,手眼通天。”
他停下脚步,看向陈佳乐,目光中带着审视,也有一丝探究。
“陈姑娘,此事你本为局外,却卷入如此之深,一路护持青兰,历尽艰险。林某代顾兄,代诸多蒙冤受屈之辈,谢过。”
说着,竟是拱手一礼。
陈佳乐连忙侧身避开:“林御史言重了。晚辈……只是做了该做之事。”她无法解释自己与顾青兰前世今生的纠葛,只能将一切归于道义与偶然。
林文正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问,转回正题。
“这些证据,我会立刻整理,以密折形式,动用特殊渠道,直呈御前。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需一些旁证佐助,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让他们无从抵赖。”
他看向顾青兰:“青兰,你父亲当年在都察院,可有留下其他信得过的故旧?或者,你仔细回想,他生前可曾提及过哪些与他一同查案、却因故早逝或调离的同僚?他们的家人、门生,或许也掌握着一些零碎的线索。”
顾青兰凝眉沉思,指尖下意识地蜷缩。
父亲的身影在记忆中早已模糊,只剩下一个清正却郁悒的轮廓。
她努力在泛黄的回忆里搜寻,那些父亲深夜独坐时的叹息,那些与幕僚低语时提及的只言片语……
“父亲……生前似乎与一位姓程的叔叔交好,”
她不太确定地开口,声音带着回忆的渺茫。
“那位程叔叔,好像是在父亲出事前一年,外放去了岭南任职……父亲曾惋惜,说少了一位能秉公直言的臂助。”
“程?”林文正眼神微凝,“可是程永年?”
“好像是这个名字。”顾青兰点头。
林文正沉吟道:“程永年……确是个耿直之人,当年在刑部也算干吏。他外放岭南,未必没有受到排挤的缘故。若能找到他,或许能提供一些当年查案时,被忽略或被压下的细节。”
他顿了顿,又道:“此外,当年负责柳营军械库管理的一名主事,在案发后不久便‘意外’落水身亡。他的家眷随后离开了京城,据说……是回了原籍。若能找到他的家人,或许也能有所发现。”
线索看似又多了一条,但每一条都如同大海捞针,充满了未知与风险。
“林叔叔,那我们接下来……”顾青兰抬起眼,眸中重新燃起希冀的火苗。
林文正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你们先在我府中安心住下,疗伤休息。外面风声正紧,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寻找程永年和那位主事家眷之事,我会动用我的关系网暗中进行。至于你们……”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终定格在陈佳乐身上。
“陈姑娘心思缜密,观察入微。青兰情绪易受往事牵动,还需你从旁协助,冷静分析。你们二人,一动一静,一往情深一洞察秋毫,倒是难得的互补。”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陈佳乐心中微动,感觉林文正似乎话里有话。
她垂下眼睫,恭顺应道:“晚辈定当竭尽全力,辅助师姐。”
接下来的几日,陈佳乐与顾青兰便隐在林府深处。
林文正安排了可靠的仆役照料,饮食用药皆十分精心。
顾青兰的伤势在名医诊治和妥善休养下,渐渐好转,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
但身体的放松,并未带来心神的安宁。
等待消息的日子,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这日午后,细雨敲窗。
顾青兰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洗刷得翠绿欲滴的芭蕉叶,眼神却空茫没有焦点。
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父亲留下的、早已磨损的旧端砚。
陈佳乐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走进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心中轻轻一叹。
将药碗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温声道:“师姐,该用药了。”
顾青兰恍然回神,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喝。
她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佳乐,有时我会想,若父亲当年……没有那么刚直,懂得些许迂回,是否结局就会不同?”
陈佳乐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眼底深藏的迷茫与痛楚,缓声道。
“师姐,顾大人之风骨,恰如金石,宁折不弯。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秉持正义、不畏强权之人,这世间才存有一线清明。若人人都选择明哲保身,那浊浪滔天之时,又有谁能挺身而出?他的坚持,或许在当时看来是‘不识时务’,但历史终会给予公正的评价。”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顾青兰抬起泪光点点的眼眸,望向她:“你真的……这么想?”
“是。”陈佳乐肯定地点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相信,真相或许会被暂时掩盖,但永远不会消失。顾大人的精神,也通过你,延续了下来。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师姐。”
顾青兰怔怔地看着她,少女清澈的眼眸中映着自己的倒影,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敷衍,只有真诚的理解与毫无保留的支持。
一股暖流悄然涌入她冰封许久的心田,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将那碗苦涩的汤药饮尽,仿佛也吞下了那份孤军奋战的惶然。
又过了两日,林文正终于带来了消息。
他面色凝重地来到她们居住的小院。“程永年有下落了。他如今在岭南一个偏僻小县担任县丞,处境似乎并不如意。我已派人设法与他接触,但路途遥远,往返需要时间。”
“至于那位落水主事的家眷,”他顿了顿,眉头紧锁,“他们的原籍找到了,但据乡邻说,他们回乡后不到一年,便举家搬迁,不知所踪。线索……到这里断了。”
希望如同烛火,刚被点燃,便遭遇了冷风。
顾青兰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陈佳乐却捕捉到了林文正话语中的一丝异样。
“林御史,那位主事家眷搬迁,是在案发后不久。他们是否是……受到了什么威胁,或者,是为了躲避什么?”
林文正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陈姑娘所虑,与我不谋而合。他们搬迁得如此仓促隐秘,定然是察觉到了危险。这也从侧面印证,当年柳营案背后,确实隐藏着不欲人知的秘密,有人急于抹去所有可能的知情人。”
他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也并非全无办法。我查阅了当年的零星档案副本,发现那位主事有一位胞弟,早年离家,行走江湖,据说在漕帮中有些名气。若能找到他……”
江湖?
漕帮?
这两个词让陈佳乐心中一动。
这似乎是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充满未知风险的路径。
“林叔叔,可知那人姓名?现在何处?”顾青兰急切追问。
林文正摇了摇头:“只知道其化名‘石龙’,具体行踪不定,活跃于运河沿线。此人……亦正亦邪,与官府素无往来,想要找到他并取得信任,绝非易事。”
线索再次变得扑朔迷离。一条指向岭南官场,一条指向江湖草莽。
无论哪一条,都布满荆棘。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为庭院洒下一片朦胧的金光。
陈佳乐看着顾青兰紧蹙的眉头,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
“师姐,既然有方向,总比漫无目的地等待要好。岭南之路需从长计议,但这‘石龙’……或许我们可以试着从运河码头的三教九流中,探听一些消息?”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顾青兰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看着她眼中那抹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智慧,纷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她反手握紧陈佳乐的手,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佳乐,你说得对。”她看向林文正,“林叔叔,寻找‘石龙’之事,可否让我们也参与其中?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林文正看着眼前这两个相互扶持的少女,一个清冷执拗,一个沉静坚韧,她们身上仿佛凝聚着一种足以穿透黑暗的光芒。
他沉吟良久,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可以。但切记,一切需在我的安排之下,绝不可擅自行动,打草惊蛇。”
夜幕缓缓降临,林府内外一片宁静。
但陈佳乐知道,这宁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寻找“石龙”,如同在无边墨海中捞取一枚特定的针,前途未卜,吉凶难测。
而她与顾青兰,这对因命运与执念而紧紧相连的少女,即将携手,踏入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江湖世界。
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