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蛰伏与疗伤,驱散了肉体的部分痛楚,却无法抹去精神上残留的惊悸与紧绷。
当裴炎与凤清漪几乎同时从深沉的入定中醒来,目光在昏暗的洞穴内交汇时,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开来。
其中夹杂着对彼此手段的认知,以及一份因共同历经生死而勉强建立的、却又十分脆弱的信任。
最终还是凤清漪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轻轻理顺了有些褶皱的衣袍,尽管脸色依旧略显苍白,但举止间已恢复了那份属于大家族子弟的从容与清冷。
她看向裴炎,眸光清澈,语气郑重:
“裴道友,此次救命之恩,凤清漪铭记于心。”
裴炎闻言,摆了摆手,神色平静,并无居功自傲之色:
“凤道友言重了。若非你最后催动那金丝玉佩禁锢木魅,裴某也绝无可能逃出生天。我们不过是各尽所能,互为依仗罢了。”
他话语坦诚,将双方的协作关系点明,既不刻意拉近,也不显得生分。
凤清漪微微颔首,对裴炎这份不挟恩图报的坦然颇为欣赏。
她也不是矫情之人,既然对方如此说,她便不再多言感谢之词,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当前最紧要的问题。
“裴道友,如今你我伤势稍复,但依旧远未恢复巅峰。此地虽暂安,却非久留之所。
对于接下来的打算,不知你有何见解?”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两人脑海中都浮现了同一个念头——分开走。
裴炎沉吟片刻,开口道:
“如今追杀我们的主力,乃是那些木魅以及那位深不可测的树人长老。
若我们一同行动,目标太大,容易被一网打尽。且你我手段各异,在一起反而可能互相掣肘,难以施展。”
凤清漪眼中闪过一丝赞同之色,接口道:
“裴道友所言,正是我所想。
分开行动,既可分散对方注意力,增大至少一人逃脱的几率。”她顿了顿,语气略显微妙,接下来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但是最后的这未尽之言显然是他们彼此都有自己的隐秘。
无论是裴炎的爆蓬莲子、步云氅,还是凤清漪那未曾显露的手段,都是各自压箱底的秘密,有外人在侧,终究难以全力施为。
分开,对彼此都是一种解放和保障。
这个共识很快便达成了。气氛似乎轻松了些许。
凤清漪看着裴炎,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神色认真地说道:
“裴道友,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清漪绝非知恩不报之人。只是……”
她脸上难得地浮现一丝赧然,
“我沦落至此,与那厉无涯脱不开干系,身上贵重之物或已消耗,或于当前性命攸关,实在无法拿出等价之物即刻相谢。”
说着,她素手一翻,一枚令牌出现在她掌心。
令牌不知由何种材质制成,通体呈现一种尊贵的紫金色,触手温润,边缘铭刻着玄奥的凤凰暗纹,正面只有一个古朴磅礴、仿佛蕴含道韵的“凤”字。
“此乃我凤家核心子弟的身份令牌。”
凤清漪将令牌递向裴炎,语气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我来自东穹域,那是一处远比这南陨之地辽阔、修仙文明鼎盛之地。
我凤家,在东穹域亦是顶尖世家之一。
今日,我将此令牌赠予道友。
它代表着我的一个承诺——未来若有一日,裴道友有幸踏足东穹域,可凭此令牌来凤家寻我,我凤清漪,乃至凤家,必当倾力满足道友一个力所能及的愿望。”
她看着裴炎,眼神清澈而诚恳:
“请道友相信,这个承诺的价值,远非凝神散这等外物可比。只是……兑现之期,恐怕要待来日了。”
她话语中带着一丝歉意,显然是觉得这“远期承诺”有些不够厚道。
裴炎心中了然。
他双手接过那枚紫金令牌,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一个庞大家族的重量与承诺。
他能感受到凤清漪话语中的真诚,也明白对方目前的窘境。
“凤道友太客气了。”
裴炎将令牌郑重收入须弥牍中,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相助本是分内之事,姑娘能许下如此重诺,裴某已是感激不尽。
至于东穹域……虽不知此生是否有缘踏足,但姑娘的这份心意,裴某记下了。”
他言语得体,举止有度,俨然一副谦谦君子的风范。
然而,在他心底深处,却不免掠过一丝现实的嘀咕:
“东穹域……听起来确实厉害,可那也太遥远了。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去到?
若是能给点当下就能助我突破凝神境的宝贝,比如凝神散,那才叫实在……”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眼下能得此承诺,总好过一无所获。
见裴炎如此爽快且并未流露出不满,凤清漪心中也松了口气。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了不知何时已蹿到裴炎肩头,正亲昵蹭着他脸颊的灵芪貂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探究。
“裴道友,”她语气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这十余日我观察发现,你与这小家伙之间……似乎并非寻常的主仆禁制,而是……那种传说中的平等的灵魂契约?”
裴炎心中微动,暗道此女果然眼力毒辣,面上却不动声色,随口应道:“或许是我与这小家伙投缘吧。”
凤清漪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他一个白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信你才怪”。
她红唇微撇,带着几分看透不说破的调侃:
“缘分?裴道友,你可知即便在我凤家,或是以御兽闻名的御兽宗,能与异兽结成这等最高契合度灵魂契约的,也绝对是凤毛麟角。
你这‘缘分’……可真是不简单。”
她虽好奇得心痒,但也知道这是别人的核心秘密,不便深究,便转而正色道:
“不过,灵芪貂的天赋确实极为罕见,尤其对天地灵物的感知,堪称逆天。
裴道友既得此机缘,定要好生培养,它未来必会给你带来超乎想象的回报。”
裴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点了点头:“多谢凤姑娘提醒,我省得。”
他可是不惜血本用完形玄药喂养的,岂会不知其价值。
该说的都已说完,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尴尬与疏离,也在方才的交流中冲淡了不少。他们都不是拖泥带水之人。
相视一眼,默契地一同起身,弯腰走出了这处庇护了他们半月之久的阴暗洞穴。
外界的光线依旧被墨绿色的树冠过滤得昏暗,但比起洞穴内的压抑,已然开阔了许多。
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的湿气。
两人站在洞口,最后确认了一下各自逃离的方向。
“保重。”
“后会有期。”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互相点了点头,下一刻,两道身影便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不同的方向,激射而去,迅速消失在茂密的林海之中,果断而决绝。
……
然而,就在他们踏出洞穴,气息重新暴露在这片森林中的刹那——
远在黑木森林最深处,一片被浓郁到近乎液态的木灵之气包裹的古老祭坛之上,那尊如同沉睡古木般的身影,猛然睁开了“眼睛”!眼眶中,那两簇苍翠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它那庞大的神识,如同无形的眼睛,瞬间扫过广袤的林区,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两个它“惦念”已久的气息,并且清晰地感知到他们分道扬镳,朝着不同的方向移动。
树人长老那由木质纹路构成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它略微迟疑了一瞬,似乎在权衡。
那个女修,身份绝不简单,虽然交手的时候,对方身受重伤,但是冥冥之中给它一种感觉,若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时刻,她的反击绝对比已经被它击杀的那个凝神境修士更厉害,而且对方只是觊觎宝物,还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就由那些木魅来解决。
而那个淬体境的小子……他才是真正触怒它的根源!
那几株被连根挖走的玉髓藤,如同扎在它心头的一根刺!
这种对森林孕育规则的破坏,这种毫不节制的贪婪,必须予以最严厉的惩戒!
而且,此子身上透着古怪,体魄强横得不合常理,手段也颇为诡异,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意念既定,树人长老那庞大的身躯缓缓站起,虽然断臂处尚未完全恢复,但是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它锁定了一个方向,那是裴炎逃离的方位!
“蝼蚁……你逃不掉……”
它一步踏出,脚下大地微颤,身影融入古木的阴影,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极速的方式,朝着裴炎追去!
它要将这个胆敢亵渎森林规则的家伙,亲手擒回,细细“审问”!
而与此同时,森林中那些游荡的木魅,仿佛接收到了无形的指令,如同潮水般汇聚起来,带着冰冷的杀意,朝着凤清漪逃离的方向,蜂拥追去。
裴炎在灵芪貂的指引下,将速度提升到极致,步云氅青光流转,身形在林间穿梭如风。
他心中计算着路线,只求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全然不知,真正的、远超他应对能力的致命危机,已然如同悬顶之剑,正以远超他想象的速度,悄然降临。